东南网8月30日讯(福建日报记者 林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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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章钜(1775年-1849年),字闳中,又字茝林(又作“茝邻”),晚年自号退庵居士,祖籍长乐江田,其祖上在清初迁入福州城内。一生笔耕不辍,著述宏富,梁章钜文章之盛在同僚中难出其右。距他逝世前半年,林则徐撰文称赞他“政事文章,经史著述,卓然当代伟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伟人”,晚年却有家难归,这是为什么?
屡以“东园”名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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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6月20日,梁章钜以75岁高龄在浙江温州辞世。其实,梁章钜晚年魂牵梦萦的就是他亲自设计营建的东园——福州三坊七巷黄巷中的家。这个东园,就在今天已成为全国文保单位的小黄楼大宅院中的东面。
梁章钜晚年有家难归,却又思家心切,才把他1842年侨居闽北浦城的宅院称为“北东园”。1846年,72岁的梁章钜北上杭州、扬州。1847年4月后,他以古稀之年在杭州寓居5个多月,将杭州新宅称为“亦东园”。梁章钜在《杭州三桥址新宅杂诗》中称“余三徙宅,而东偏俱有小园”,这是他屡以“东园”冠名居所的原因,亦可见他对福州黄巷中的东园终难释怀。
东园、黄楼是梁章钜在福州最后的住宅。此前他住在城内夹道坊(今福州市鼓楼区北大路)。在夹道坊新居,梁章钜开“藤花吟馆”,成了福州名流雅聚之所。梁章钜在《闽川诗话》“陈登龙”名下写道:“嘉庆壬申(1812年),余迁居夹道坊。新宅之东,有藤花一架甚古,值重阳前二日,招先生及萨檀河……十二人联吟其下……自是旬日一聚,迭为宾主,各出新篇,榕城诗事于斯为盛。”
参与其间的陈寿祺撰诗《藤花吟馆歌为茝林作》,盛赞梁章钜开馆雅聚之举:“百年藤韵已销歇,接迹乃归长乐梁……看君尚友登三唐,东南峤外罗文章……吾侪努力崇令德,久久芝室无渝芳。”可见在当时的福州城内,梁章钜俨然是领袖群伦的风流名士,其藤花吟馆是当时福州文化精英的高端“沙龙”所在。
夹道坊的房子梁章钜并未久住,次年春他又到南浦书院任教,并于冬天奉命携家眷北上京城为官。
在外宦海奔波20年后,1832年4月,58岁的梁章钜积劳成疾,奏请因病开缺,回福州调理。清廷任命他的挚友林则徐接任其职。8月,梁章钜回到福州,这才迁居到三坊七巷中的黄巷新宅。他先是亲自设计“修葺宅右小楼”,题名为“黄楼”,一如当年在藤花吟馆一样,和福州耆旧名流以诗酒唱和于其间,辑有《三山唱和集》十卷。1833年,他又“修葺宅左小园,傍曰‘东园’”,并将东园分为“藤花吟馆”等十二景,与福州士友结诗社于此,唱和联翩,直到1835年5月,朝廷急召他入京,梁章钜入住黄巷新居达4年之久。
这4年,他在黄楼、东园多有作为。譬如1832年秋,福州因风雨连绵,引起粮荒,米价昂贵,加上台湾民变,台湾粮米无法运抵福建,民间严重缺粮,人心惶惶。梁章钜见此情形,建议闽地要员奏请朝廷,借拨江南漕米十万石,以解闽人之困,朝廷允请,闽地荒年得以顺利度过。
1833年,郑夫人病逝在黄巷新居,梁章钜倍感神伤。他写下《清河郑夫人行略》,回忆夫人勤俭持家、大度平和的一生,称赞夫人“智力胜余远矣”,并说自己“性褊急,处事多粗疏,常赖夫人匡正之”。
道光十四年(1834年),梁章钜60岁,进入“耳顺”之年。他著述于黄楼,辑有《退庵随笔》。1835年,梁章钜召集常在他家唱和的诗友在“黄楼”新宅,“设局,劝捐义仓谷价”,前后忙碌了几十天,直到5月,奉朝廷急召入京,出任甘肃布政使。
如此热爱福州、造福福州的梁章钜,岂能想到“此去经年”,东园、黄楼几成永诀之所。这是为什么?原来,这一切都与鸦片战争相关。
暂住闽北望乡关
1838年底,林则徐被道光皇帝紧急派往广东禁烟,此时梁章钜在广西巡抚任上,他俩在迟暮之年还要共同为朝廷安边保境呕心沥血。
梁章钜坚决支持林则徐的禁烟举措。1841年正月,英军武力占领香港,清政府向英宣战。67岁的梁章钜闻悉广东事急,亲自“带兵至梧州府防堵”,并奉旨在20天内调兵选炮援助广东。
不久,清廷因惧英军北上深入江浙,又速调梁章钜任江苏巡抚。7月,梁章钜抵任,立即带兵到上海防堵英军,并和陈化成“协力练兵练炮,收抚巨奸。自吴淞口至宝山口,数十里刁斗森严,军民安堵”。
在这多事之秋,梁章钜还向清廷推荐了急需的良材要员。不久,浙江镇海失守,两江总督裕谦殉职,国难当头,梁章钜兼署两江总督及两淮盐政20多天。这年11月,在风雨飘摇的国势中,梁章钜旧病复发,奏请开缺回福州养病。
1842年正月,道光皇帝下旨同意梁章钜开缺养病,并赐“福”字一方。因英舰封锁了东海,钱塘江戒严,梁章钜不得南下,滞留扬州3个多月,直到7月初才辗转至福建浦城。此时林则徐已被发配伊犁,西行入疆。与此同时,英国要求在福州设立码头,福州陷入慌乱之中,梁章钜只得在浦城修建“北东园”,暂住闽北,观望福州局势。
他坚决反对福建地方当局同意英人在福州开埠的请求,为此专门致信福建巡抚刘鸿翱,详细陈述了不可同意英人在福州开设码头的理由。梁章钜在信中写道:
“以省份论,福建不能先于江南、浙江、广东也;以富强论,福建不能胜于江南、浙江、广东也。乃江南、浙江、广东每省只准设一码头,而福建一省独必添一码头以媚之,此又何说以处之?且江南之上海,浙江之宁波,福建之厦门,广东之澳门,本为番舶交易之区,而福州则从开国以来,并无此举。今以亘古未闻之事,而为恭奉外夷之故,强率吾闽数十万户商民,必与上海、宁波、澳门一律办理,于国计民生政体均所未安,此又何说以处之?
……且执事亦知该夷所以必住福州之故乎?该夷所必需者,中国之茶叶,而崇安所产,尤该夷所醉心。既得福州,则可以渐达崇安。此间早传该夷有欲买武夷山之说,诚非无因。若果福州已设码头,则延建一带必至往来无忌。某记得道光乙未年(1835年)春夏之交,该夷曾有两大船停泊台江,别驾一小船,由洪山桥直上水口。时郑梦白方伯以乞假卸事回籍,在竹崎江中与之相遇,令所过塘汛各兵开炮击回。则彼时已有到崇安相度茶山之意,其垂涎于武夷可知。此时该夷气焰视十年前更甚,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况犬羊之无厌乎!此局果成,其弊将有不可殚述者,愿执事合在城文武各官,及在籍老成绅士,从长计议,极力陈奏,必可上邀谕旨,下洽舆情,使英夷知中国不可以非理妄干,自当帖然听命。”
无论梁章钜还是林则徐,都不是顽固守旧之人,相反,在当时的清廷要员中,他们都是难得的敢于担当、勇于任事的有识之士。梁章钜之所以坚决反对在福州再开放码头给英国,主要还是从国家安全的战略大局和长远来考虑的,他清醒地意识到,福州一旦开设码头,将诱发列强深入我国内境渗透并瓜分势力范围的态势。他认为此前清廷同意开放上海、宁波、厦门、澳门,是因为沿海各地已经兵败如山倒,英军深入攻破镇江府城,眼看江北不保,江南要员只好以千万金钱与英军议和,接受城下之盟,清廷同意江南要员此举,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目的是为了东南百姓少受涂炭,“勉从疆吏所请,使民气得以小苏”。
即便如此,梁章钜也认为江南地方大吏事实上“措理失当”。如今福建巡抚居然主动顺应英人的请求,向朝廷要求开放福州码头,使得福州士民商人惶恐不安,这在梁章钜看来,福建地方长官这种谄媚异族的做法是“拂民情以顺夷情”。
梁章钜早年对刘鸿翱有荐举之恩,刘对他执弟子礼甚恭,所以他在这封信中直率地非议刘鸿翱的举措,但刘并没有听进梁的意见,英国人还是很快进入福州城,并占住了乌山上的积翠寺,“设牙旗鼓角,民间惊扰,官吏不知所为”。这就埋下了30多年后福州发生乌石山教案的根由。
怅望东园归未得
梁章钜晚年有家归不得,原因就在于此。他坚定支持林则徐禁烟,坚决反对英人在福州开设码头并入住福州城内。但现实很残酷,主政福州的要员热烈欢迎英人,英人不但入了福州城,而且还占住了离黄楼、东园近在咫尺的乌石山,这让梁章钜情何以堪?
虽然他情系东园,但如此福州政局,令他在老迈之年,毅然选择了浪迹他乡。他在《北东园日记诗》中记载:1844年,他70岁生日,已侨居浦城“北东园”三年,其长子梁逢辰“今又为异族所迫,甫回福州,即复挈眷来浦”。可见,当时福州当局亲英的环境让梁章钜一家难以在福州安居。
梁逢辰也有诗句说道:“怅望东园归未得,青春何处醉刘灵。”1847年,73岁高龄的梁章钜侨居杭州,作《新宅杂诗》云:“架石疏池并杂花,寻常书画客偏夸。居然吾亦吾庐爱,南北东园又一家”“小山丛桂影迷离,二十年来梦屡移。信美他乡似吾土,曼华精舍又哦诗。”他在诗后小注道:“福州东园中,有老桂一株,斋扁为‘曼华精舍’,今新宅中桂树最多,故及之。”
“删却芭蕉得地宽,补将新竹正檀栾。北窗一枕潇潇梦,可似黄楼六月寒。”在这首诗后,梁章钜小注道:“忆初入东园时,亦于黄楼下补竹,今已成林矣。”
这些诗篇一唱三叹吟咏东园和黄楼,梁章钜的故土之思愈老弥深。但在惊涛骇浪的历史大变局中,他已无力回天,只能权把他乡作故乡。1847年底,他的儿子梁恭辰在任温州知府,从杭州将他迎至温州养老。虽然温州与福建相邻,梁章钜仍然不归福州。两年后,他在温州辞世。
梁章钜临死都不回他念念不忘的福州东园,这是他对那个时代福州局势的决绝姿势。当他把终老之地选择在温州后,他的老友林则徐已经复出任陕西巡抚,特意撰联恭贺他:“曾从二千石起家,衣钵新传贤子弟;难得八十翁就养,湖山旧识老诗人。”林少穆的这副贴心贺联,是梁林二人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写照,梁章钜晚年作《浪迹丛谈》,专门记下了这副“少穆尚书赠联”,详述此联始末。
尽管梁章钜在浦城“北东园”题诗说自己“直是有家归不得,三山双塔隔斜晖”,但林少穆一句“湖山旧识老诗人”,或已宽慰梁章钜的浪迹之心了。 (作者为福建省委党校教授)
责任编辑:康金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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