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永斌
本 事
母亲腿疼的路都不能走了,去医院拍片看了医生。我闻讯去时,母亲已在弟弟们的搀扶下开药回了家。医生和我是熟人,他正在给一位偏瘫病人扎针。那位40多岁的病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病人的妻子,一边给丈夫掖着被子,一边欢快地说笑。站在旁边的我,见他们面对疾病的从容态度很是敬佩,又对病人年纪轻轻的就患上这种病心生怜悯。医生说,这种病少不得人伺候,是个麻烦病。就像他,父母亲身体都不好。女医生指着我说,人家兄弟四个媳妇四个都不错,老人有了病,一个个抢着往前走。病人的妻子说,那他们有本事,能管得住媳妇。女医生接着说,什么有本事,都是几个普通人,却都很孝顺。
我在旁边说,谁家的儿女也孝顺,我们又算什么,但心里却被 “本事”两个字重重敲了一下,心潮涌过层层波浪。在无官无车无大房的这个世界上,我和我的兄弟们,还真是没本事,没本事让父母外出时坐上轿车,没本事让父母住上高级病房,没本事让父母去风光地畅游世界……
这种卑微的心态,只在我的心头颤动了一刹那,就立刻被坚强的良知唤醒,肩膀又耸得直直的,笑容立即挂在我的脸庞上。因为,我们从坚强父母那里学到的维系生存、为人处事的本事,足够我们受用一生。
第一次接触“本事”这个字眼是在年少时。那年我才9岁,当我背着口袋去邻村换面时,被骑了100多里自行车回家的父亲遇上。他见我孱弱的背上压了个20多斤的大口袋,忙支住车子,一下连我带口袋举了起来,高兴的喊道,我的儿子长本事了,都能换面了。父亲载我回了家,兴奋地对母亲对邻居夸耀说,我的儿子长大了,都有本事换面了。那时,29岁的父亲已有了4个儿子,他在前面走,后面糖葫芦似的跟了一串。
那个缺衣少粮的上世纪70年代,为了我们小兄弟四个能吃饱肚子,父亲常常骑辆破自行车上高平、下屯留,用节省下来的钱给我们兑换粮吃。家里虽穷些,但有了省吃俭用的父母呵护,欢快的笑声总能从我们住的两间西房里溢出来。然而,好景不长,在我10岁时,因一次意外的工伤事故父亲被锯掉了一条腿。这位刮了十几次腿部烂肉,却不曾皱一下眉头的汉子,见我们小兄弟四个一个个哭啼在他的病床边时,他掉泪了,摸摸这个,拽拽那个,母亲也在一旁哭成了泪人。门外的医生护士也揉着发酸的鼻子,有的在说,这一家人以后可怎么生活啊?
父亲暂时不能支撑这个家了,母亲挺起了胸脯。她一边伺候病卧在床的父亲,一边在活计很重的钢渣回收队拉大车供养全家,她每次回家时,头上、脸上总是布满了灰土,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有时她不开支,一家人连饭都吃不上,一家人就这样在困苦中熬着日子。一年后,父母亲东借西凑盖起了五间亮堂堂的瓦房,让一家人燃起了重新生活的希望。邻里乡亲在背下说,这两口真是有本事,要放在别人家,女人早走了,可他们还能盖起房子,不简单哪。就在住进新房的晚上,父母的对话让我一生都不能忘记。
那天天很黑,他们小哥三高兴了一天都睡着了,我听见父亲对母亲悄悄说,亏你了,要不这个家早散了,我们现在竟然盖起了房子。可这盖房子的钱大多都是借的,我们啥时能还上呀!母亲说,没事,只要有你好好的坐在炕上,这个家就有奔头,饥荒我们一点点都会还上的。盖房的想法也就是让孩子们有个安身地方,也让他们看看爸妈在多么难的情况下也没趴下,也让别人见识见识我们的本事,不能让亲戚朋友们对我们这个家失望,也不能让孩子们对生活失去信心。
躲在被窝里的我,听了父母的对话,暗暗下着决心,朌着自己快快长大,学会父母身上传承出的在面临人生磨难之际,靠一双勤劳的手和对生活顽强的信念,支撑起这个穷苦的家庭。
按了假肢的父亲重新站了起来,他不能上班了,就在家里做家务、木工、納鞋、织毛衣;后来社会开放了,他又在街面上摆台球摊,去市场上卖饼干,卖玩具……抓住一切机会赚钱养家,在父母亲的面前,我们小兄弟四个就像小树一样刷刷地长大长高了,他们还给我们都娶了妻置了房找上了工作。
可是有谁能晓得,父母亲为此付出了多少的代价。一天晚上,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天空飘打着雪花。收摊回家的路上,父亲拉了一车饼干的三轮车不能骑了,按了假肢的父亲下车在前面吃力地推着三轮车,我们母子俩在后面推着。风雪扫在父亲的脸上,有时连眼都睁不开,衣襟上扑满了大片大片的雪团,有时看到他的身子有些踉跄,车子也来回摆动,我就跑过去想扶他,他定定心气,坚持一步步地艰难地推着车子往前走去。他在雪地里蹒跚了二里多路,终于回到家。妈妈晚上给父亲卸假肢时怎么也卸不下来,他的那半条腿都肿得卡住了假肢。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也悄悄地抹着眼睛。
现如今,我们都已家长业就,过去的一件件往事,随着岁月的消逝,都快记不清楚了,父亲也已经离我们而去;而我们永远铭记的是:父母言传身教给我们的,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踏实苦干的生活本事,将陪伴我们一直坚定地向着人生路走下去。
旺 火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回老家过元宵节了。今年春节,由于母亲一个人执拗地留在家乡过,我怕她在家寂寞心灰,在正月十三回去了一次。路过城镇、村落时,大街小巷上的人们,正忙碌着张挂彩灯;进入长治县地界,看到人们用砖石在街道上垒起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旺火”来。
刚走到老家村外,我就看见人们忙碌在田间地头。年老的人用绳索绑了大捆的玉米桔杆,拖拽着走过村外的地沿路边,身后扬起黄色的灰尘,见了我远远地招呼一声“回来了”,就又低着头赶路。后生们则翻山越岭地背着一捆捆枯柴,哼唱着小曲大踏步地往家赶;大姑娘小孩子家的就在房前屋后的杂树、灌木丛、收秋时堆积在一起的谷草间拾掇着枯枝、苞米皮,有一声没一声地聊着笑着忙活着……明天就是正月十四了,村里的人在各自为自家的“旺火”准备柴禾。
我的心思也被他们的激情点燃起来。小时候,我记忆最深、最开心的就是过元宵节了。那时,刚过正月十二,父亲就忙活起来。他在自家门口宽不过3米的小巷子里,用5根碗口粗的木椽,搭起一架一丈高的秋千来。“秋千争次第,牵掩彩绳斜”。我们小弟兄四个和邻家小孩们,在荡秋千的欢快笑声中嬉戏着。父亲有时会回头看看我们玩耍,交待我们不要晃荡的太高。
他要用木推车去推来几车砖块,在秋千够不着的自家院墙外边垒起一座“旺火”来。“旺火”是家乡的俗称,和大年春节早上烧得“绵火”意指相同,都是对美好日子火烧柴(财)门开,生活节节高的期盼和向往,实际上都是“年火”的别称。虽说祈福相同,但燃火的方式却大相径庭。“绵火”是把秸杆、豆箕、玉米棒、干柴等各种柴木小山般地堆积在自家的院子中央,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家接一家地点燃“绵火”,整个村落瞬间就染起了一堆堆的年火,过年的气氛被暄染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旺火”却是很有讲究的。它需要技艺高超的泥瓦匠和架“旺火”的老把式,用砖一层层、一环环、一节节地砌成鼠、牛、虎、兔等十二生肖的模样或六棱八方塔型圆弧形状的各式砖火来。也许是乡亲们架垒起“旺火”,盼望着“旺火”能给人们的好日子带来吉祥如意、兴旺发达之吉兆吧,就把正月十五闹红火垒成的砖火叫成了“旺火”。他们砌得“旺火”真的是形态各异、维妙维肖,是一家比一家垒得像,一户比一户盘得高。
父亲熟稔泥瓦活计,在我们玩秋千的时候,他会把红红的灯笼挂起,再推架木车出去,去人家的房前屋后捡些砖块,再去推一车土回来,就开始忙活砌火。砖块的碎小,不能让父亲砌一个超过一人高的雄壮威武的狮子火或大摇大摆的大象火,但他会用瓦刀把一块块砖削砍的有棱有角,一圈一圈地硂起个1米多高,结结实实的圆椎型砖火来。他把我们拾来的秸杆、豆箕、玉米棒、木柴环环相扣,密密实实地架在火炉中央,再围上一圈黑炭,外面把和好的泥煤一层层地糊上去。为防止裂缝,父亲会用铁锨的背面或抹墙用的腻子,把新垒火的外面涂得光光亮亮。这样“旺火”就算做成了,就等时辰一到点火了。
十四的傍晚,村子里家家门前的一盏盏灯笼,街上一串串一溜溜各式各样的灯笼渐渐亮了,村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母亲在家里面张罗晚饭,我和小伙伴们玩秋千玩得累了腻了,就跑到一家家放鞭炮的人家院子里,去捡拾没有捻子或没有点燃的散炮来玩。等我们天黑回到自家门口,父亲已经把“旺火”燃着了,窜腾的火苗和呛鼻的浓烟,和全村里的烟火弥漫辉映在一起,烘托出了红红火火的元宵节气氛。
晚饭后,人们就开始三三俩俩上街赏灯看戏了。我们小孩子家虽听不懂戏文,但也会凑到戏台前去瞄一眼,在那粗犷豪迈、激越奔放的上党梆子戏声中,瞅那稳度方步、背插双剑、描眉画眼、轻盈善舞的男女演员们,轮番地上台表演。但我们更多想的是和父母亲要上那么一角两角钱,去戏台院的外面小摊上买些甩炮或零食吃。看戏瞧说书赏灯都不是我们小孩子家关心的事,我们心中最当紧的莫过于在“旺火”上烤灯糕吃了。
灯糕是长治县人每家每户,过十五必蒸的一种(用白面、白玉米面、红枣为原料)年糕。灯糕有等高之意,吃灯糕预示着新的一年能够事业兴旺、步步高升。大多数家蒸得是拳头大小的灯糕,为的是孩子们烤吃方便;
有的家庭,逢女儿出嫁了,还要蒸出大人两臂都抱不过来的大灯糕,糕芯糕面能密密地放好多好多的红枣,让人一看就馋的流嘴水。到了晚上,给神祖上罢香后,大人便拿刀一片片切开,分发到孩子们的手中,让他们去“旺火”前烤吃。
快散戏时的“旺火”,着得正好。老牛型状的旺火,炉膛被烤得通红通红,和高高挂在电线杆上的灯笼一起,映亮了赏灯和烤火人们的脸盘;狮子火的嘴巴里吐出长长的火舌,孩子们不敢近前,就把灯糕用筷子串起来,迎了火苗去空中烤;我家圆椎塔型的旺火,已散尽了黑烟,都把表皮的泥层烧得脱落了,快燃乏的炭块一明一灭地闪着光亮,此时正是烤灯糕的最佳时候。我和弟弟们就把灯糕贴放在温度适中的火上面慢慢烤,这样烤出来的灯糕外面焦黄里面透热,闻一闻散发出浓浓的麦香枣甜味。可我们都舍不得先吃,因为母亲说,得先掰一块投到火里,直到烤够十二笼旺火,剩下的灯糕家人才能分吃,说是可保佑我们一家人消灾掉病,大吉大利。可我们小孩子家也不管那么许多,学着大人们规矩规矩后,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满街满巷的跑,有灯笼和旺火给我们照明、取暖,有大人们在赏灯赏月,我们巴不得逛到闹到天亮。
此时的我,正站在戏台前的一架“旺火”处。我看到一个个调皮的孩子们,像我小时候一样在烤着灯糕吃,不同的是他们有许多的零用钱,让他们在戏台前诸多的小摊和两旁的超市里,买鞭炮糖葫芦雪糕……戏台前的人密密集集,戏台上的豫剧《秦香莲告状》正唱到悲情处。透过“旺火”熊熊燃起的炉火光亮,我看见有零星的雪花迎头飘下来。我起初还怀疑是自己眼花,再往戏台两侧照射戏文台词的炽白光束处瞧,果真见雪花飘飘扬扬,可雪花没有阻止了人们看戏的热情。倒是我在悲伤的戏乐中,竟悲从心起,想起了今年刚过世的父亲,这也是母亲为什么非回家过年的理由。要在以往,父亲正坐在戏台前瞧戏,而我们正在家里或街上等他回去。现在,我们没有了等待的理由,我手中也没有了想烤“掉病”的灯糕,我面前再也没有父亲亲自垒的“旺火”,我有的只是此时心中渐增的心酸和悲伤……我离开了戏台前,我知道再呆一会我伤心的泪水,就会淌下脸颊。
雪渐渐下白了地,挂在长长大街路两侧的盏盏花灯,被飞雪打得沙沙作响,观灯、烤旺火的人们身上、头上落满了雪花,他们有说有笑地在我身边打趣地走过。今年村里戏台院子里垒有六座“旺火”,2里多路的大街上每隔20多米,路两侧就相对着垒有一对“旺火”,一直延续到村西村北的出口处。我从村中走向村西的最后一处“旺火”,我走一座烤一座火,和一些熟悉或陌生的正在烤灯糕、烤火的乡亲们应承着。这些“旺火”由于是村里统一垒做的,简单而实用,全是先砌上圆型的底座,再在上面一层层地堆好煤球。伫立在村子最西面的一座“旺火”前,回望村子里风雪摇曳中的灯火,和沉浸在节日喜悦中的乡亲们,我心中涌上一种企朌,但愿这些浓缩着亲情乡情的一座座燃烧的旺火,一年比一年砌得更好,一年比一年燃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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