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金
阔别了三十多年,虽日思夜想,却一直未能成行。这到不是说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小镇离我多么地遥远,而是若干年来,琐事缠身,加之隔河渡水,舟车劳顿,实实无暇圆梦。在思念深切之时,每年都曾打电话向生活在那里的亲人们问这问那,听着话筒那端传出的盛情之邀间或一些饮食起居之类的声音,寻梦的心情便越发地迫切起来。但却不知会不会梦是物非。不过,梦是也好,物非也罢,总归,那里有我一段人生之中不可抹杀的念想。
提及南阳,不得不作一下赘述,此南阳非河南之南阳,亦非其他省份之南阳,而是素有“江北小苏州”之美誉的鲁地微山境内的一个淡水湖,也是大运河与微山湖文化共同哺育的历史名镇。因南阳镇周围湖水清澈,烟波浩淼,故又俗称南阳岛。加之运河穿镇而过,河湖串连,水路交错,从而构成了岛水相连的湖区特色景观。
在年少时的记忆中,这座京杭运河畔历史悠久的小镇,南北狭长50华里,15万亩水面上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80多个岛屿村落,或以莲荷相接,或以苇蒲相连,或以明水相通,或以桥坝相衔,出镇下村,均以扁舟代步。一路之上,浆响水溅,鱼跃鸟鸣,雁翔禽凫,顽童戏水,这是夏季的景象;若是到了冬天,冰封湖面,劳作皆停,但为了生计,成年人们总是闲不住的。有的人家以搓打草包补充来源,机杼之声抑扬顿挫;有的门户以编织苇席为生,手腕轻盈篾条翻飞;更有那心灵手巧之人,将生于斯长于斯的芦苇花剪裁下来,制作成大小不等、款式不一的靰鞡鞋,不仅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给家人带来一丝温暖,而且还可以拎到街面上换上块儿八角的零花钱。为了防止泥泞浸湿鞋子,智慧的南阳人又以木块为底,做成木屐靰鞡,由此大大提高了鞋的使用期限与价值。此外,还有苦茳草、香蒲、菱角秧等等水生植物可以助人们度过那艰辛的岁月。相对于大人们的日夜操劳,不谙世事的孩童则天性使然地到处寻欢作乐,白天在厚厚的冰面上打闹、嘻戏、抽陀螺,夜晚则房前屋后、村头巷尾地捉迷藏、打群仗。如是哪个孩子在玩耍中遭到了伤害,其他的人便一下子作鸟兽散,任凭受伤孩子的母亲亲娘祖奶奶地一番痛骂。鲜有到“公家”辩说理表的时候,也不曾看到邻里之间因此老死不相往来。采用当地村民的说法就是,伤也伤了,骂也骂了,大人之间如再动肝火伤了和气,骂出的话也不会收回来,受到的伤也不会马上就好,不值!再有,稍大一点的孩子用铁丝、废弃的鱼网与长长的竹竿制成一个舀子,趁风寒夜黑之际,去芦花垛中捕捉避寒的麻雀、水鸟等飞禽,然后在野外用泥巴裹了烧着吃,尽情地独享美味。若是捕的多了,便拿到家中交给大人,这样,一家老小就可改善一下伙食。
作为寄养在外公家的“外来户”,我就像一株孱弱的幼苗一样不但被外公外婆、舅舅妗子、表哥表姐和小姨等亲人们宠爱,而且还得到了整个顺和村人的呵护,这许与我腿患疾病有关的缘故吧。在我的印象里,那时外公家的境况真的不好,虽说不上吃了上顿无下顿,但主食总是黑黝黝的红薯粉面。妗子偶尔做一顿黄澄澄的玉米面馍,表哥表姐们便感觉如吃上了佳肴一般。可不知何故,我却单单不喜那玉米面馍,独爱妗子日常做的红薯粉面拍成的饼子或捏成的窝窝头。我觉得玉米面馍虽嚼起来香喷喷的,但却松散无力,不如红薯粉面拍成的饼子筋道,有口感。这一点,我的父亲与我有一样的感受,为此,我们父子俩都调侃地把红薯粉面饼叫作“塑料锅饼”。由于我不能像其他的孩子们那样健步地奔跑、玩耍,就注定了我只能在外公关于南阳镇的一些奇闻佚事中一天天长大,一点点积藏南阳闸、关帝庙、魁星楼、碧霞宫、杨家牌坊、四思堂、正觉寺、文昌阁、滚龙门槛、马家不落地旗杆、清真寺、状元胡同、土地神庙、乾隆行宫和康熙御膳房等传说,只不过那时身在其中而不识其深远意义罢了。
“霜帆东挂意纷然,去者劳劳往者仙。记取河干分手处,半环新月晓看鲜。”而今,随着岁月的蹉跎,我也早已过了易于激动和幻想的年龄,只是寻梦之情愈发地浓厚了。同样的莲荷相接,苇蒲相连,明水相通,桥坝相衔;同样的浆响水溅,鱼跃鸟鸣,雁翔禽凫,顽童戏水。远远地我看清了浮在湖面上南阳古镇狭长的倩影,渐渐地我融入到了这片曾经养育我成长的岛屿之中。沿着那不曾改变的走向,我蓦然被那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所吸引,尽管南阳与江南水乡的一些古镇相比有所差别,但它却质朴至真,那些错过的和未曾见过的街上小景,无不都渗透出平平仄仄的古韵,部分木格子雕窗、古老的门扇以及老屋的墙壁全都斑驳成写意的水墨。在清真寺前,高高的门楼上悬挂着靛蓝底朱红字的匾额,字体苍劲有力,更加衬托出院墙的古老,虽则如此,但也显然能看到是历尽沧桑后涅磐重生之物。伫足丁字街口,举目望去,青青的石板路蜿蜒伸展成四通八达的村街小巷,窄窄的街道两旁多为青石砖瓦和木质结构的古式与仿古式建筑,有如古时挂着显赫字号招牌的酒楼、茶庄、粮行、客栈、盐店、当铺、绸布店,还有具备现代服务设施的医院、学校、邮局、电力、通讯、信用社等,商铺林立,景象繁荣,满街筒子摆的菱米、莲米、干鱼、青皮、松花旦、鸡头米等土特产让人目不暇接,随处可见的烧鸭、蟹虾、全鱼宴等风味又让人垂涎欲滴。不知是出于乘凉还是其他目的,沿街商铺搭过街凉棚的习惯似乎由来已久,这是我小时候就已见识过的,由此,南阳街上便有了“晴不见日,雨不漏水”的又一景致。在熙来攘去的行人中,有的操着一口软软的吴语;有的讲着句句硬硬的山东话;还有道白韵味的京腔掺杂其中;间或几个人高马大、鹰鼻蓝眼的外国人嘟囔着谁也听不懂得西洋话经过时,淳朴的南阳人也会报以善意的微笑,时不时来句有着本土口气的“哈喽哈喽”打个热情的招呼。此情此景,真可谓“一条碧水穿镇过,七里小街尽人城。”
镇小,景致便集中,不多远,我就来到了乾隆御宴房,这是一座临街的房子。据当地人讲,明清时期南阳经济繁荣,饮食业兴旺。当时有大小饭庄10余家,比较有名的是福满、宏福和夜门楼,经营鲁、川、湘、粤、闽等南北菜系、风味小吃及独特的湖味佳馔,吸引着南北载满丝竹白米等渔船、酒船、米船、官船在此逗留,游人络绎不绝。康熙皇帝南巡时,曾在南阳最大的福满楼吃了一顿“满汉全席”,让满、汉官员同桌用膳,吃得津津有味,极为开心,尤对湖区特色的菜肴赞不绝口。席间,看到满汉和谐相处,想着盛世清明,于是欣然提笔龙书“和合居饭庄”几个字。从此福满楼便改叫“和合居饭庄”,后人又称康熙御宴房。听着那久违的传说,看着这栋屋顶长满杂草、砖墙、门扉斑驳的古老建筑所体现出的沧桑,便可联想到昔日此处的风华。街面上的许多宅舍,别看门面不大,进得里来,又是明三暗五,飞檐抱厦,四梁八柱,房屋挡着房屋,墙璧挨着墙壁,园套着园,构造如同迷宫一般。不管这样的建筑在明清时代的达官贵人手中怎样显赫,如今都已成了当地寻常百姓家。
出了街口,眼前豁然开朗,往昔那条门前小河现在依然清澈。河分两岸,河埠码头,渔姑村儿,绿柳垂杨天然成趣;几座拱桥,横枕南北,舟楫穿行,欸乃之声余音绕河;青色古灯,一杆两盏,沿岸悬挂,倒影青辉相映如画;岸边石阶之上,或有几根鱼竿闲情垂钓;长廊庭榭之中,偶有三二老翁执车走炮……看着古镇居民神情安逸,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伫立远离尘埃嘈杂的幽静之中,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陶渊明的世外桃园。
一路前行,又至“皇帝下榻处”,在这座历经百年沧桑仍不失其高大原貌、独特风格的建筑物前,我不由得肃然起敬,由衷地叹服古时匠人们的智慧。相传,康、乾二帝南巡时都曾在此驻跸。据说康熙还赐予了房东家一个“滚龙绣锦毯”,覆盖在其迈过的门槛上。清时大小官员凡经过此地,见滚龙门槛,如见君面,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均行大礼,成一典制。念及顺和村马家接驾有功,乾隆皇帝又曾为马家题写了一块匾额,上书“善行可风”。这块匾马家一直视为无价珍宝和至高荣耀,还专门建了匾房,珍藏了230年之久,可惜“文革”期间被毁。读着印在厚重砖墙与屋顶鳞次栉比小瓦上的历史遗迹,不觉感叹了一句“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与“皇帝下榻处”相比,“状元胡同”已然看不到半点当年的影子,尽管这里的古迹荡然无存,但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却能够再次丰富游客的想象——传说有次康熙初到南阳镇,皇帝顺口向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问道:“京城到济宁,一路上山多、水多、人多,不知济宁州何多?”少年闻声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山一水一圣人。”康熙闻听面露微笑,双目环顾,看到一家茅屋上趴着只花猫,风吹之时,猫却一动不动,于是,又随口吟道:“猫趴茅屋,风吹毛动猫不动。”恰巧,前门河边有一狐正趴在岸边汲水,狐狸的胡须都沾满了水,看到此景,少年立即对答:“狐饮湖水,浪打胡湿狐不湿。”皇帝大为惊讶,想不到这依河傍湖的小镇竟有如此神童,一时传为佳话。而那少年也被邻里誉为有状元之才。当年,乾隆一行轻车简从微服私访至南阳的一所私塾,被教书先生认出,因皇帝询问当地风土人情,无人能答,只好把顺和村17岁的马西华找来作陪回话。马西华博览群书,精通当地史迹掌故,他向皇帝介绍了长桥卧波、凫山倩影等名胜,讲岛上人家或临河而居、或面湖而住的地理环境及芦柴小院、青砖高房皆柳遮蒲掩、荷苇屏窗,门前院后,碧波荡漾的情趣。看到马西华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的儒雅风度,乾隆便说:“你或是栋梁之材或是樗栎之株,朕要当面一考。”遂命随行的纪晓岚命题。纪晓岚略加思索道:“皇上刚刚赐你银两,那就以《钱赋》为题,限时一柱香。”须臾工夫,马西华便将卷子恭恭敬敬呈上,乾隆一瞧,但见字体飘逸飞扬,端庄大气。再阅《钱赋》,不禁频频颌首:“《钱赋》揭露了金钱万能、金钱至上的种种弊端,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是一篇切中时弊的好文章,你也有状元之才,今后必得重用。”可惜马西华少不更事,面对皇上钦点状元没有当面谢恩,过后,皇帝也把此事忘却。次年,京城科考,马西华很自信地赶到考场,按照他的才学,考个头名不是问题,可是因他没有贿赂当时的主考官,其考卷又因被他人更换而名落孙山。落榜返乡的马西华自此淡泊名利,不久便离开南阳镇,从此不知去向。马西华虽有状元之才,但却没有真正成为状元,于是也就有了“状元胡同”的故事。
为彰显浩荡龙恩和铭记两位才子,马家族人便在村中竖起两杆大旗,旗杆座由二石扣合使其不沾地土,寓高高在上直达云天之意,故称“马家不沾地旗杆”。但关于“马家不沾地旗杆”的传说,儿时的我听到的却是另一有着传奇色彩的版本。相传有一次乾隆下江南的时候,把大船泊在南阳岛古运河里,乔装打扮后弃船登岸了解民情。刚走至顺河村,突遇大雨,只好在一大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眼望大雨滂沱不停,想到沿途即将成熟的庄稼,不禁愁眉紧锁,随口说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忽听窗子里有人答曰:“忧国忧民帝王心!”乾隆大奇,谁人能从一句话中窥出我有帝王之心?随叩门拜访。院主人名叫马二秃,是镇上一位富绅,他开门把乾隆迎至上房献上茗茶。交谈之中,乾隆随把身份亮明,直惊得马二秃长跪不起。临行前,乾隆解下随身玉佩赠给马二秃以作纪念。此物为和田玉雕制,通身细润如羊脂,上半部为一条祥龙盘旋,下半部刻一铜钱,龙尾却从钱眼通到玉佩背面,粗看钱、龙分离,细看实为一体,隐喻“乾隆”二字。马二秃有此信物,不需通报可直达龙庭州府。有此际遇,马二秃便立大旗两杆,意在光宗耀祖。至今,“文到阁老武到督,光棍不超马二秃”的故事还被当地村民们传为佳话呢。
踏着青青的石板,在古与今的交织中我相继又游览了据说是全国最大的土地庙等景点后,不曾想在一排排仿古民居建筑中竟然找不到舅舅的家了。经问询和热情的村民通风报信,年迈的舅舅才笑盈盈地从一家古式的门楼里蹒跚走出。一番寒喧之后,舅舅便开始张罗午饭,并说这不是以前了,现在来客都是去饭店里要菜。由于我还要查些资料与向报社传递稿件,就匆忙别过舅舅与其他关心我的人,直奔南阳镇派出所。在所里,我同样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在品尝了各色风味佳肴后,同事杨警官对我说:“来到南阳,不吃康乾御饼,那可不算是到过南阳呀。”带着诧异,我看到服务员端上来一小筐金黄色的饼子,闻之,清香之气直沁心脾,入口,香、甜、脆等各种感觉齐聚口中……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回到了小姨家,与舅舅等亲人们共进晚餐。小姨忙里忙外地说:“你在城里啥没吃过?咱不去饭店了,还是我给你做些家常饭吧。”看着那一道道什么“老鳖靠河沿”、“菱秧烩笨鸡”等菜肴,我吃得津津有味。其情其景,大有“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古风写照。
华灯初上,站在一座石拱桥上,轻柔的河风飘过脸颊,望着满河的灯光、夜市的繁华与呈现出的“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风情,我蓦地有了茫然的感觉,看到了久别的亲人,听到了久违的乡音,自己似乎找到了梦中的东西。但望着日新月异的古镇风貌,又似乎增添了新的梦想——青砖绿瓦翘檐梁,落地石阶抱厦廊。临河面湖两边住,荷苇屛窗观风景。晴空太阳不见天,雨天行人衣爽干。青石板路半米宽,挑担步撵三里半。览胜古迹三十处,康乾二帝墨未干。运河穿镇七里过,皇粮米酒丝竹多。拱桥横枕河两岸,敢与周庄比新天!
这就是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南阳!
责任编辑:金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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