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雄
牛粪不仅可以用来插鲜花,杜撰故事,而且还可以作为燃料,守候温暖。当它在烈火中化着灰烬时,平淡无奇的日子瞬间充满诗意,馥郁而浓烈。当我在四月飘雪的牧家小院土坯房中生起炉子取暖时,第一次惊奇地发现,捧过牛粪的手居然留有青草的淡淡余香。
(一)白云栖居地
2012年4月2日,我们背上厚厚的行囊,告别圣地拉萨,驱车前往距离拉萨约八百公里、海拔4600米的日喀则地区吉隆县差那乡,开展强基惠民驻村工作。依然是熟悉的中尼公路,依然是难忘的高原反应,我不想重复描述那刻骨铭心的感受,因为那仅仅是一个短暂的经历。
经过两天的艰难跋涉,我们穿越上百公里的无人区,在雪山的深处找到了这个地图上仅显示一个小圆点的地方,这里白云很低,仿佛伸手就可揽入怀里,四周山并不高,云就在山腰静静流淌,也许这里就是白云的栖息地。在藏地有着三十多年驾驶经验的老司机达娃感叹道:如果不是运气的帮助,没等找到这个村子,汽车就已经趴下了。说实话,我在西藏去过很多的地方,但从来都是在公路上面跑的,这次不同,我们从萨嘎县离开中尼公路后,就一直在莽莽戈壁上沿着车辙摸索前进,汽车压过或大或小的乱石颠簸得十分厉害,有时遇到大坑会出现弹跳飞车,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颠得换了位置。手机没有任何信号,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更没有GPS导航,数据库里根本就没有这条路的任何信息,一切都只能靠驾驶员的经验,根据山脉走势或河流走向来判断方向。
3日清晨一大早从日喀则出发,到了傍晚时分才到达第一个驻村点卡龙村,这里是我们所驻的三个村中条件最艰苦的村子,无水、无电、无通讯,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三句话概括很到位,亲眼看到村长爬上高处向全村发通知。村民都是前几年被有关部门遣返的在外乞讨人员,被安置在此定居,其情其境可想而知。由于长期的乞讨生活形成的思维定势和行为习惯,这里的人都很贫穷,虽然政府的安居工程为家家户户都修建了房屋,但进入室内一看可谓惨不忍睹,家徒四壁,几块木板搭成的简易床兼椅子,上面零乱地堆放着破得不能再破的被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据介绍,前几年政府不仅帮他们修建了房屋,还配置了必要的家俱,分配了牛羊作为种苗,但不到一年时间,大部分人都把家俱变卖用于吃喝玩乐,种牛种羊也被吃得干干净净。每年政府发放的各项救济金或补贴等,也会很快被挥霍一空。被安排在这个村子里的驻村干部,也就是我的三位同事,一下车就都傻眼了,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在离开时看着他们茫然的眼神和满脸的苦笑,我瞬间忘记了一直困扰我的痛苦的高原反应。
沿着雅鲁藏布江的悬崖峭壁,我们接着找到了第二个村子唐果村,名字挺甜蜜的,这里地势稍微平坦,一边是悬崖,一边紧靠着大江。这里也同样不通电,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但相对卡龙村,已经非常不错了。瘦弱的犏牛在垃圾堆里觅食,一个方便面纸箱也能让它们嚼得津津有味;两匹棕色的马儿在江边一边喝水一边嬉戏,这里似乎是它们的天堂;一条硕大的黑色大狗眦牙裂嘴向着我们的车子疯狂扑咬,仿佛要把汽车一口吞掉,但我们一下车,它又安安静静地走开,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晒太阳。
告别第二组驻村干部,我们继续驱车前行约三十公里,在天快黑尽前来到差那乡政府所在地差那村。村子不大但毕竟是城关区啊,有一条水泥铺就的小街道,宽窄刚够一辆汽车单向通行,街道上面垃圾与泥沙铺满了厚厚一层,一团团牛粪遍地都是。路的两旁都是民房,没有什么商店,只见到了唯一的一个小卖部,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商品。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围着一张破旧的台球桌尽情地玩耍。与其它藏地乡村一样,街道上狗的密度远远高过人口的密度,仅有的一条小街上横卧着大大小小数十条藏狗,对我们的到来几乎视而不见,继续闭着眼睛悠闲地回味着一整天的阳光带来的温暖与惬意。还有几头瘦小的牛在街上蹶着屁股一路走一路拉屎,还不时嗷嗷地高歌两声,以示对我们远方来的尊贵客人的欢迎。
汽车驶进乡政府大院,这里是唯一可以停车的院子,乡村两级干部早已恭候多时,在院子里迎接我们的到来,为首者是乡党委书记拉桑桑旦同志,淳朴而善良的笑容,热情而有力的握手,拂去了我们一行长途跋涉的劳累与疲惫。此次驻村工作队队长、德高望重的索朗旺堆副巡视员更是与他们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虽然他们是在用藏语交流,但谈笑间我还是能感受到至真至诚的发至肺腑的情感,这种久违的情感我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遇见过了,也许只有在这雪山环抱的小村庄才能偶然邂逅。
(二)烧牛粪的日子
差那村是一个以牧为主以农为辅的半农半牧村,“差那”在藏语里有两种解释:一是山脚下,二是石头尖。村子里的人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没有商店,没有汽车,没有现代社会的喧嚣与嘈杂,在这里有再多的钱也花不出去,乡村干部领工资也要到邻近的萨嘎县或吉隆县城去取。由于物资较为匮乏,我们来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蔬菜、大米、腊肉、罐头等生活物资购买了很多,一切都得靠自己动手。在这里,我学会了做饭、打酥油茶,也学会了吃干牛肉和糌粑。
由于海拔较高,早晚温差极大,我们在室内也必须烧火取暖,在这里可供取暖的只有干牛粪或羊粪,漫山遍野随处都可以捡到被晒得干干的牛粪,不需要花钱购买,带上一个大口袋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满载而归。
用于烧牛粪的火炉也是藏区特有的,方方正正的铁盒子做炉灶,下面是一个抽屉收纳炭灰,炉灶一端有一张铁皮做的门,可供添加牛粪,炉灶的尾部接上一根又长又粗的烟囱直通屋顶。炉火烧旺后整个铁皮做的炉子和烟囱都会发热,把屋子烤得暖暖的,虽然屋外寒风肆虐、天寒地冻,但室内却是温暖如春。由于炉子设计十分巧妙,在屋内闻不到一点烟味,火炉不仅可以取暖,还可以烧水做饭,能够确保我们每天都能用上热水。
第一次接触这种烧牛粪的炉子,感觉特别的新鲜,学着当地人用手去抓牛粪往炉中添加,刚开始嫌牛粪太脏,尖着指头小心翼翼地去捏,每次抓完都要用水把手洗干净,但不停地抓不停地洗既浪费水,又不太方便,最后索性就不洗了,下意识把手凑近鼻子闻了闻,突然有了惊人的发现,抓过牛粪的手上居然留有青草的淡淡余香。
围着温暖的火炉,我们可以非常惬意地喝着酥油茶或者咖啡,也可以非常悠闲地看看书或者通过无线宽带上网,与千里之外的家人、朋友聊天,还可以与村民们喝喝酒、拉拉家常,或者是谈谈工作。总之,这里虽然偏僻,但却能真正地体验到原滋原味的农牧民生活,这里虽然高寒缺氧,但却能在这稀薄而又清新的空气中感觉到浓烈的藏乡情怀。
(三)背水姑娘
由于我们所住的村委会院子里没有水井,只能从其他村民家中去打水,所以就从当地聘请了一位姑娘专门为我们背水,每个月300元的工资。背水姑娘边琼,今年21岁,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里务农,不愿走出去到外面闯荡,据她自己说是因为离开家乡后会很想家的。我不知道这种思想该如何来评价,但对于我这种远离家乡的游子来说的确是有很大的触动。
边琼长相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黝黑而光滑的皮肤显得很健康,透出一股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素面朝天,清水芙蓉,一看就是从未用过化妆品。眼睛里总是含着淳朴而又善良的笑意,鼻梁不太高,厚嘴唇的后面常常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也和藏区的其他人一样,牙齿与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格外引人注目。也许是和我们言语不通吧,显得少言寡语。边琼是一位很勤劳的姑娘,每天早上我们还在梦乡的时候,她就来背水了。等我们起床时,水桶里已经装得满满的,牛粪炉子也烧得旺旺的,开水、热水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天的生活就又在袅袅炊烟中悠然展开。
当我们准备早餐时,她又悄然离开,因为她对我们来说仅仅是一位背水姑娘,她还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忙碌,据说这段时间村子里在组织村民们种树,每天50元钱的报酬,她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自然也要去参加。到了傍晚时分,我们刚好吃完晚饭,她种完树又会来到我们的住处,帮着生火烧水,打扫卫生。最重要的是为我们洗碗,因为我们驻村工作队员全是大老爷们儿,做饭炒菜都还创先争优,但轮到洗碗时都畏缩不前,边琼的帮忙解决了我们一大难题。背水是她的职责,但其他工作却都是义务劳动了。淳朴的牧家女就是这样招人喜欢,从未经受过任何世俗的洗礼和商品经济的熏陶,但愿我们的到来不要给这方一尘不染的净土带来任何亵渎和伤害。
有时候,边琼还会给我们带来一盆新新鲜鲜的牦牛奶,这可是好东西,在内地的大城市里,你就是花再多的钱恐怕也买不到这宝贝。首先是新鲜的,刚刚从牛身上挤出来,还带着奶牛的体温,其次是无污染的,这里远离喧嚣的大城市,远离污秽的现代文明,这里没有农药,没有污染,没有勾对,更没有三聚氰胺,牦牛对于这里的老百姓来说就是个宝,吃的是虫草,喝的是矿泉水,挤出来的自然就是无价之宝了,喝了这样的牛奶,爽在口里,甜在心里,香在梦里,梦里还有那一朵盛开在冰雪之中的格桑花。
(四)特殊村民
如果说,我站在海拔4600米的高处还需要仰望的,除了巍峨的雪山,那就是身边的格拉,受到村民们爱戴的驻差那村工作队队长、西藏检验检疫局副巡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索朗旺堆同志。对于一位年届六旬的老人来说,能够主动请缨深入到条件如此恶劣的高海拔后藏腹地开展驻村工作,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索朗旺堆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有着极强的亲和力和感染力,没有一点儿领导干部的架子,能和村民们打成一片,难怪从一来到村子里,每天晚上都有村干部和村民们围着他促膝谈心,直到深夜,哪怕炉火已经燃尽,但屋子里依然是热火朝天。他们聊天的内容很丰富,既有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又有天南海北的大事,更重要的是强基础惠民生所涉及到的具体工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无所不谈。有时候,他还会带着我们在村里四处溜达,遇到村民就会主动上去打招呼,拉拉家常,嘘寒问暖。他经常打趣地说自己现在就是这个村的一员,是差那村的特殊村民。由于说话投机,村民们都会热情地邀请我们工作组到家里作客,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就着几颗刚挖出来的人参果,拉近了驻村干部与老百姓之间的距离。
受村民们爱戴的不仅仅是他善于交心谈心、以诚相待的人格魅力,还有他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记得刚来时与乡村干部的第一次见面会上,索朗旺堆在听取了工作情况介绍后那掷地有声的讲话,至今还在耳边萦绕。当时,他是这样说的,“强基础惠民生活动,目标已定,方向已明,关键是在于落实,落实的关键是要快,绝不能拖泥带水,不能让老百姓守着美好的蓝图苦等,说了就干,定了就办,一年之计在于春,现在春天来了,该是我们办实事的好时候了。”他讲话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在场的乡村干部,从他们激动的表情中,我看到了春的希望。
作为一位长者,他在生活中也给了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索朗旺堆是一名医术高明的主任医师,刚到差那村时,我的高原反应很严重,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箱亲自为我配药,当时,我只能苦笑着说:“没想到本应我来照顾您,却变成了您照顾我,作为年轻人真是惭愧呀惭愧!”在驻村期间,我从他那里学会了打酥油茶、烧牛粪炉子、吃风干牛肉和糌粑,还有很多藏地的风俗习惯。他也非常乐意与我们共同分享他年轻时的丰功伟绩。有时,他会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上一顿异常可口的猪肉罐头面,据他自己介绍,这是他多年农牧区生活积累出来的绝活,从这碗面条里,我能品味出他绝不寻常的人生经历。
他的口袋里随时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果,在村子里遇到小孩,他会给他们分发,在村民家里拉家常时,他也会拿出几颗来留给还未放学的孩子。有时,他还会翻出几块巧克力来给我们品尝,在他的眼里,我们都是小孩子,而他留给人们的总是长者的印象和甜蜜的记忆。
(五)系领带的援藏干部
由于要长期在村里生活,天天与泥土和灰尘打交道,洗衣服极为不便,几乎所有的驻村干部都要穿运动鞋和比较耐脏的衣服,但其中有一位很特别,穿衬衣系领带,笔挺的西服,锃亮的皮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大城市的气息。这位就是从浙江远道而来的援藏干部,现任局保健中心副主任杨骏。
在地图上看,浙江杭州与西藏吉隆处在同一纬度之上,但两者相距却是十万八千里,一头连着祖国版图的最东部,一头地处雪域高原的最西南。万里路遥,援藏情深。杨骏就是带着满腔热血从零海拔地区来到了世界屋脊,开展为期一年的援藏工作。眼看一年的援藏任务即将结束,与西藏结下不解之缘的他抓住了强基惠民活动的机会,主动申请利用在藏的最后两个月深入到差那村开展驻村工作。
由于身份特殊,他的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援藏干部到驻村干部,不仅仅是角色的简单转换,更是对援藏工作的升华。“既然要援藏,我就不能老是待在拉萨,我应该走出来,沉下去,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深入到最需要帮助的地方去,这样才不枉西藏之行。援藏要援到村,惠民要惠到心。”杨骏在驻村日记中这样些到。
他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从平时的接触中我能够体会得到。在与乡村干部的交流时,他常常能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让乡村干部们豁然开朗;在讨论惠民项目的实施时,他注重结合当地实际情况,其观点能引起大多数人的共鸣;在日常生活中,他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智慧与学识,既温文尔雅,又多思善辩,与他本人的穿着打扮保持着高度一致。他常常能把沿海开放地区的先进思想与理念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达出来,并深深影响着其他驻村干部。
由于驻村期间物资供应困难,从拉萨带来的新鲜蔬菜与肉类不到两个星期便已消耗殆尽,每天只能以午餐肉、榨菜等作下饭菜。为改善伙食,我们提出要到河里去钓点鱼或者用弹弓打几只野鸽子。当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至今让我汗颜。他说:“吃鱼吃鸽子就免了吧,不要让脆弱的西藏生态因我们的贪婪而受到伤害!”他每天都要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一道素菜,他的菜味道极清淡,佐料仅为油和盐。与我做的麻辣川菜截然不同,素菜虽淡却有滋味,保留着蔬菜原有的清香与韵味,需要细品才能体会得到。这也正如他的为人,只有走近他才能真正了解他。
为了真正了解社情民意,掌握最基层群众的心声,我们常常要走村入户,与村里的老百姓拉家常。为更好地与群众沟通,他能咬牙喝下主人递过来的酥油茶,尽管平时他一滴不沾,闻着味就躲得远远的。他还能大口吃下带着血丝的风干牛肉,我们都知道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但为了工作,为了能拉近与群众之间的感情,他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坚毅与执著。这也许是他作为一名援藏干部带给我们最难能可贵、最值得学习与借鉴的财富吧。
(六)最后的净土
如果说这里很贫穷,那是因为没有金钱的侵蚀;如果说这里很落后,那是因为没有文明的污染。所以,这里是净土,既有精神层面的,也有物质层面的,净得很纯粹,净得很彻底。
刚住进村里时,我们晚上睡觉前要将院子的大门从里面锁住,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锁或者其他防盗装置,后来听边琼说这里晚上不需要锁门,从来没发生过任何偷盗失窃等事情,这句话我也在乡党委书记拉桑桑旦那里得到证实,的确称得上路不失遗、夜不闭户。我想如此淳朴的民风在全世界范围内也很难找到了吧。以后的日子,我们再没反锁过院门和房门,虽然屋子里有大量现金和照相机、摄像机、笔记本电脑等贵重物品,但不想落得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污名,只是用一块石头抵住,以防止大风吹开,牲畜乱窜。
根据自治区党委的统一部署,区财政每年要为每一个村安排10万元项目资金,我们让村里做了个项目预算,看过预算后工作队的全体成员无不感慨万千,预算里仅有材料费一项,不到6万元,问及是否有其他支出时,得到的回答是只要有了材料,村里就会发动群众义务劳动,自行施工,为节约成本不需要承包给其他工程队。这样的问答很是出乎大家的意料,试想一下,如果是换作其他地方搞预算,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闲着没事,和边琼聊了会儿家常,当时没有旺堆巡视员作翻译,沟通很困难,尽量说一些简单易懂的话题,比如家里都有哪些人之类,当时边琼的一句话把我彻底搞晕了,她说自己家里有六口人,两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两个弟弟。“什么?几个爸爸?!”我追问了两次,在得到确切的答复后,我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竟然存在有一妻多夫的奇特婚俗习惯。后来,我就这个问题专门请教了桑旦书记,据他介绍,这里不仅有一妻多夫现象,还有一夫多妻家庭。一妻多夫一般情况是两个兄弟或者多个兄弟娶一个女人,一方面是受家庭经济条件的制约,娶不起。另一方面还可以保证家庭财产不因分家而分割出去,一个人口较多的大家庭,更能适应农牧区的特殊生产生活环境。几个兄弟共同拥有子女,而子女把老大称爸爸,其余的则称叔叔。据称,这种现象在偏远的藏区还较为普遍,差那村与其他地方稍有不同的是,子女把父辈的几兄弟都称叔叔,没有爸爸的称谓。还有无血缘关系的两个男子也可以共娶一个妻子,一般情况是一对夫妻,丈夫因年老或多病而丧失养家活口的能力时,经双方同意,妻子可在不离婚的情况下再嫁一男子,这样就形成了比较特殊的一妻多夫现象。一夫多妻则较好理解,有的家庭比较富裕,有经济实力娶两个甚至更多的妻子,虽然我国的法律早已废除了这种封建落后的婚姻制度,但在偏远藏区事实上还是存在的。只要不申请入党或者不竞选村干部,一般不会受到干涉。
(七)差那村之夜
夜晚的差那村,并不平静。我们睡觉时,也正是狗群大合唱之时,白天睡了一整天的狗们养足了精神,夜晚才是它们的舞台。到了晚上十一、二点,狗声不约而至,或远或近,或高亢或低沉,有独唱也有共鸣,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我也不明白这些狗哪来的好嗓门,越唱越起劲,越唱越有气势,一狗序曲,百狗齐应,东边刚停,西边接力。忽然一声狮吼,力透山脊,瞬间鸦雀无声,万籁俱寂,我知道这是村里的狗王在发言了,虽然还没见到狗王的真面目,但从其发声可以判断此狗绝非泛泛之辈。沉默片刻后,狗群大合唱再次响起,伴随着人们时断时续的梦,直到凌晨。
除了彻夜不停的狗声之外,还有山谷里吹过的阵阵夜风,呼啸着刮过屋顶,留下松涛般的怒号,像巨浪扑向海滩,漫过堤岸,席卷一切;又像万马奔腾在空旷的原野,铁蹄落处,惊雷遍地。夜风敲打着门窗玻璃,猎猎作响,仿佛一只巨大的手将要砸开房门,砸碎玻璃,把房间里的人从颤抖中抓出来,扔进浓浓的夜色之中。我睡觉的地方是差那村村委会的阅览室,有大面积的玻璃窗,由于年久失修,有的地方玻璃已经破碎,为了不让风从破洞中灌入屋子,我们只得用透明胶布贴住,但稍有风吹过,便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掉在地方摔个粉碎。就这样彻夜的犬吠加上玻璃的破响,在这海拔4600米的山谷间激荡回旋,形成了独具一格的乡村小夜曲。
由于高寒缺氧,人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高,伴随着整夜不休的乡村小夜曲,这里的夜晚会变得十分漫长,这时你会有大把的时间来欣赏高原夜色。月圆之夜仰望夜空,你又会有惊人的发现。这里的月亮比内地更圆更大更亮,月光不再是皎洁柔和的清辉,而是异常耀眼的光芒,看的时间长了会刺得双眼落泪,甚至暂时失明,闭上眼也能看到月亮的影子,无处不在。还有那满天的繁星,一大颗一大颗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夜空中,个头如此之大,宛若瞪圆的明眸,俯瞰大地,距离如此之近,伸手可及。有了明月与繁星的装扮,你的夜还缺什么呢?
(八)小黑之死
村里有很多的狗,我们住的院子里常住狗就有五条,平常还会有一些外来狗走亲访友来串门。我给五条常住狗都分别取了名字,最大的一条是黑色的成年公狗,我给它取名为大黑,其余四条皆为小狗,分别叫二黑、小黑、小花、狼崽。
大黑全身黑毛,四腿金色,借用藏獒的叫法为“铁包金”,毛发疏松,脖子上有一层厚厚的长毛,双眼上有圆圆的白点,远远看起来像一对眼睛,据说是为了迷惑狼等对手,即使打盹时也像睁着双眼的。大黑平时少言寡言,不爱活动,对周边事物漠不关心,有人从身边路过最多眯着眼瞅瞅,然后继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不紧不慢,脖子上的长毛迎风飘扬,颇有点英姿飒爽的气质,它是本院的狗王。
二黑从长相上看应该是大黑的直子,全身毛发基本上和大黑一致,只是缺少脖子上的长毛,长得比较健壮,在四条小狗中个子最大,平时吃饭时跑得最快,如果没有大黑在场,会经常欺负其它三条小狗。
小黑是院子里最小的一条狗,毛发颜色也是“铁包金”,不知与大黑有没有血缘关系,但看上去两者不太亲近,由于个子小,经常受其它几条小狗的欺负,胆子特别小,常躲在角落里独自睡觉,估计缺少营养,全身毛发没有光泽,也没有打理,显得很脏。
小花其时是一条纯黑色的狗,只是胸前有一撮白毛点缀,看起来就像戴着一朵白花,故取名小花。小花身材适中,四肢修长,耳朵下垂与嘴齐平,嘴角略有赘肉,有藏獒的血统,相比较而言,小花应该是本院最帅的一条狗,长大后应该是狗中的美男子。
狼崽是条灰白相间的花狗,身材较瘦,尖嘴猴腮,脸瓜子白白净净,长得很取巧,两只耳朵也尖尖地向上翘,一有动静就会不停地转动。吃东西的时候两只眼睛滴溜溜转,显得十分机警。由于长相和性格很接近狡猾的狼,所以取名为狼崽。有一次给它喂食时差点把我的手咬伤,后来就将其打入冷宫,不再理会。
驻村期间,闲来无事,便经常拿出吃剩下的风干牛肉、饼干、奶渣等喂狗,一开始是对所有的狗一视同仁,公平对待,但常常看到弱肉强食,以大欺小等现象,其中最可怜的是小黑,个子最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它狗进食。出于同情我就给它开了小灶,格外关照,单独喂食。渐渐地我们之间形成了默契,我一叫小黑的名字,它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每次都不会让它失望,从刚开始怕接近我,到后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再后来就是大摇大摆地跑到我的面前觅食,我也有意地开始了对它的训练,不断强化三种指令,过来、下去、坐下,不到一周时间小黑便全部掌握,可谓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令行禁止,十分听话,常常令同事们啧啧称奇,直夸好狗。
正当我雄心勃勃准备继续对小黑实施进一步的训练时,不幸的事发生了。那天早上,我与平常一样呼叫“小黑过来!”时,叫了多遍不见小黑的踪影,四处寻找,才在院子外的围墙角落里发现它,只见小黑一只眼睛严重受伤,半边脸也肿胀得厉害,身上伤痕累累,卷曲在地上不断发抖,对我的呼唤也没有丝毫的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目光呆滞无神,虽然一只眼睛还睁着,但眼珠几乎没有转动,如果不是浑身在发抖,还以为它已经死了。我唤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估计已经无可救药,于是便无奈地回到院子里。到了中午,我突然发现小黑出现了,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走着,小尾巴夹得紧紧地,行动很迟缓,偏偏倒倒,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它吹翻在地。我欣喜若狂,赶紧叫小黑过来,并从屋子里拿出一块它平时最喜欢吃的风干牛肉,但小黑并没有理我,置若罔闻。我拿着肉向它走去,但小黑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一样,对手中的肉根本不理会,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躲开,独自走向墙角的牛粪堆,可怜兮兮地卷曲在那里,不停地发抖。
完了,一切都完了。小黑不仅肉体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而且在精神上也受到了毁灭性地打击,它好像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一条原本活泼乱蹦的小生命遭受如此大的摧残,但我隐隐觉得是我害了它,是我鲁莽地介入了这原本和谐而有序的狗的世界,无意中破坏了它们长期以来平和共处的生存法则,以致于给小黑招来了杀身之祸。
几天后,我在垃圾堆中找到了小黑的尸体,它就像一朵尚未绽放便已凋零的小花骨朵,在我的世界里昙花一现,而我却成为扼杀它的元凶。
(九)土林之约
西藏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善于发现的眼睛,差那乡也不例外。上天似乎注定要把这一处绝妙的风景赐予给我,或许,我还承担着揭开她的神秘面纱,将其展示给世人的重任。
在西藏,你可以不知道札达,但你一定知道土林。阿里地区的札达土林可以说是与古格王朝一样闻名于世,并承载着太多的秘密与故事。土林奇观并不是札达的专利,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人迹罕至的雅江河谷同样存在着土林,只是藏在深山人未识罢了。当然,在本地人的眼里,这些土林只不过是一些寸草不生、雨水冲刷而成的土堆而已,是既不能农亦不能牧的死寂而荒芜的纵横沟壑。
发现土林其实是一个偶然。那天,我独自一人在村头散步,跨过小溪,远远看见一户人家的房屋很奇特,下半部分是泥土,约两米高,上边修建土坯藏房,走近一看,房子其实是修在土堆上的。绕过房屋就看见后面是一座座假山一样的大土堆,造型几乎都差不多,犹如一只只静卧的巨象,象鼻伸向大地,形成优美的弧度。土堆的表面也像是饱经沧桑的大象皮肤,均匀而粗糙的裂痕密密麻麻布满了全身,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蹉跎与大自然的神奇壮观。
沿着大象与大象之间的沟壑,我试着往上爬,不费多大力气就爬上了大象的头顶,回首象鼻的方向,差那村全貌尽收眼底,一条清澈的小溪弯弯曲曲缠绕在土林的脚下,在村子旁的草地上静静流淌,一直流向远处的雅鲁藏布江。小溪旁女人们正在洗衣服,孩子们无忧无虑地打“哦久”游戏,骏马时而俯首畅饮,时而仰天长啸,藏狗们在浅浅的溪水中吃力地涉水,小牛犊为争夺刚刚冒头的小草尖拼命地顶着牛角。一览无余的风景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似乎不太耐看,转过身子,正式踏入一个未知的世界。
沿着大象的脊背,我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处建筑遗址,只剩下残垣断壁,其中一堵断墙犹如一柄锋利的长矛直刺蓝天,进入其间,除了几具动物的枯骨之外,并无它物,沙土在里面堆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软软的,让人很不踏实,生怕一不小心就落空,坠入深不见底的时空隧道。四周的土墙很厚,约一米左右,似乎是古战场上修筑的坚固堡垒,建筑遗址的规模虽然不大,但矗立山头,居高临下,自然透出一股磅礴之势。绕过建筑遗址再往里走,又见一神秘遗址,中间是一堵方正的土墙,耸立其间,高约五米,西面和北面紧靠着山坡,东面与南面是稍矮的凹形土墙,与中间的主墙相距约半米,恰可容下一人,看得出应该不是用于居住的建筑。由于年代久远,加之风沙浸蚀,神秘建筑已经只剩下大概轮廓,我猜测可能是古人们用于祭祀一类的建筑吧。
经过神秘建筑,沿着山脊继续往里走,便进入土林的核心区域,整个土林就像一个大大的沙盘,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雨水冲刷,纯土质的大地被雕刻成无数座千奇百怪的泥土造型,有崇山峻岭,有高峡平谷,有高耸入云的奇峰独秀,有一泻千里的长河奔流,有直落九天的大峡谷,还有三百五十九度的曲流大拐弯。置身其间,犹如从太空俯瞰整个青藏高原,雄奇壮观的喜马拉雅山脉尽收眼底;环顾四周,更让人如梦如幻,怀疑是否已经离开地球,踏上另一个荒凉的星球。这里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哪怕是一棵枯死了的小草,一只蚂蚁的尸骨,从来未曾有,也永远不会有。此时此刻,作为唯一生命体的我,也仿佛快要窒息,被这死寂的环境所吞噬。风呼呼地从土林上空刮过,像一曲断魂的哀乐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尽快走出这处充满死亡、让人绝望的地带,但茫茫土林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考验着我的判断能力,一不小心就会走到悬崖绝壁的尽头,如果下到谷底,会立刻失去方位感,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很难走出来。唯一正确的选择便是一直在山脊上慢慢摸索前进,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才能找到正确的出路。幸好此处的土林规模不大,转了约半个小时,经过数次的选择与判断,在走了很多回头路后,终于走了出来。那一刹那,就象是从地狱中逃出生天,重返人间。虽然在土林中并不十分危险,但人的感觉总会被周围的环境所感染,出现本不该有的错觉与胡思乱想。
通过土林,便又是一处开阔的平地,修建了一座差那村唯一的白塔,规模很大,共有三层,比以往在藏区其他地方见过的白塔都要高大,建筑风格较为粗犷,白墙金顶,经幡飘飘,四周堆满了刻有经文的玛尼石与牦牛头骨。顺时针围着白塔转了一圈之后,从土林的另一面下了山。
从那之后,差那土林成了我的私家景点,常常会带着前来串门的同事去转转,在他们惊奇的目光中,我会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但更多的时候,我会是独自一人徜徉其间,感悟着生命的真谛。有时,我甚至怀疑,这里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或者与古代作战沙盘有关,或者与传说中的香巴拉有关,总之,我和差那土林有了不解之约。
责任编辑:金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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