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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庭槐:教师诗之五四 淌里人家
http://wmf.fjsen.com 2014-03-31 15:18   来源:新华副刊    我来说两句

文/刘庭槐

过细沙河石拱桥,去灯盏窝的路上,不往上走,平着向右拐,有一群山环抱的圆淌,住着一户姓黄的人家。因为这家孩子与我的师生关系,因为妻子与他家有扯得拢的亲戚关系,经常走动,发生过一些令人难忘的事。

在我们恩施,把环山而地势较低的平地称为淌,像出名的麻柳淌、跑马淌、麦淌,用的是个自己发明的字,“土”旁加一个“尚”字,我在写此文时,出于小心,查了一下字典,没有这个字,吓了一跳,又不能用别样音的字去代替,那样就没有恩施的地方味道了,就自作聪明找个同音字“淌”来代替。我喜欢小圆淌里如画的四季,特别喜欢这里的秋天。四周是缓缓的红色的山丘,满坡的枫香树、花栎树,屋前屋后是柿子树、竹林,黄家的门口有一棵两人牵手围的板栗树。从冬季光秃的枝丫,到春来的翠绿,夏日的墨绿,几场秋雨,除竹林以外,绿色被冲刷淡了,一到晚秋,几阵霜风,枫叶红了,花栎树、板栗树簇簇金黄,山丘的茅草丛里,这一丛那一丛赭儿木刺,上面结满了大坨大坨的红籽籽,柿子树上吊满了像星星那样的金黄的果子,这一切组成一幅深秋的立体彩色画,是那样的亮丽,是那样的恋人迷人,再高明的画家也只能画出其形其色,画不出其情其感。

门口的板栗树,结的果有核桃大,盖过这一方。这里民风古朴,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没人动,掉在地上也没人捡。板栗成熟了,刺球在树上绽开,板栗籽掉在树下,主人每天早上要捡回几提篮。我和妻子、孩子在这季节到黄家作过客,天一亮,孩子就忙起来跟主人捡板栗,高兴得什么似的。有时来板栗还未成熟,刺球还未张开,好客的主人为逗孩子,也要用长竹篙打下一些还没变黄的刺球,用脚鞋底下一踩,板栗籽就挤出来了,孩子不敢踩,只牵着荷包跟着大人脚转。可惜这棵树在70年代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割”的那天我在场,这树还是主人爷爷栽的,主人提着斧头立于树下,边上站几个民兵监督,主人难受地将手按在树上,像是在摸,像是在告别,绕行一周,含泪喊道:“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举起了斧头。那些年人们不敢繁殖树,这棵生活了上百年的板栗树绝了种,屋周围的竹林砍光了,圆淌失去了昔日的风韵。

黄家是个同地不同天的家庭,原户主姓黄,养下三女一男,死后留下孤儿寡母,面对密林深山,实难生活,年轻的母亲又从屯堡招赘了一个姓卢的人,即现在的户主,生下一个儿子。姓卢的是个通情达理、老实善良的人,让自己名下的孩子也姓黄,对前父的儿女一样疼爱,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我去时,大的两个姑娘已出嫁,前夫的儿子在城里上高中,是解放以来这一方的第一个秀才,幺姑娘在碾盘公社卫生院当拿工分的卫生员,小儿子跟我读书。我的岳母姓黄,与淌里黄家的孩子同辈,按妻的辈分称呼,黄家的男孩我们应叫“舅”,姑娘应叫“姨”。从工作出发,加上我是外地人,对黄姓年纪比我小的人或我的学生,不管辈分多高,都以名字相称,他们也不见怪。

我和黄家认识是从找弹匠开始的。从调入碾盘小学,岳父就要我帮他找一个弹匠,并告诉了这人的名字及体形特征。弹匠是四川人,解放前在屯堡一带弹棉絮,好几年吃住在岳父家,和岳父有很深的友情。找的目的是说如果弹匠年老,有什么困难,我们要帮助一点。妻在灯盏窝教书时,我们就找到了弹匠,住在圆淌的外沿上,他的妻子是黄家的大姑娘,因此,使我们认识了黄家。弹匠已老,干瘦、苍白、驼背、老咳嗽,可能是特殊的职业造成的。由于身体不好,供销社的棉絮厂没吸收他。家里穷得不怕贼,连老鼠都挨饿,两间歪得要倒的五柱小木屋,四周夹的木板,盖的杉树皮,多处已烂穿,住在里面和露天差不多。以后我多次路过,总给他带点盐或煤油什么的,那时我也很穷,只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人义重吧。

黄家的住房很宽,因为这里木料多,全是木结构的,左边的厢房外是吊脚楼。他家的粪坑非常特别,我走过很多地方,只他一家用这样的粪坑。这里地势高寒,凌冻大,时间长,像低山用三合泥做粪坑,在这里管不了一个冬天就会凌坏,很多人家都是用巨形的长方体麻条石扣的,当时没水泥,用石灰调桐油锤得糯巴巴的抿缝,遇上起大凌,仍会脱落,装不住粪。黄家的粪坑很大,用很宽的锥栗树木枋做公母榫镶就,费了好几个立方米的木料,锥栗树木质细,直丝,经得住烂,不怕凌冻。

和黄家打交道最多的是做卫生员的姑娘和跟我读过书的小儿子。

碾盘只一个小公社,三千多人口,单位不多,各单位工作人员极少。供销社只两个营业员,粮店一个粮管员,信用社一个主任和一个会计,医院除黄家姑娘外,还有一个医生,公社机关虽有上十个人,平日都下去了,只一个文书在家,学校人多一些,但和公社的建筑群隔一口不能蓄水的水库。白天还热闹一点,有到供销社来买来卖的,有到信用社来借来还的,有看病的,称粮的,一到夜晚冷落得令人发慌,除学校办公室有较亮的煤油灯光,有时传来几句歌声或二胡声外,其它单位一片死寂,各照各的屋,鬼打得死人。黄家姑娘十几岁就到医院,医生出诊后,经常一个人住在医院内。我去碾盘教书时,她才二十出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颧骨稍突出一点,不着粉自然白,不用胭脂桃红色,很像现在的毛阿敏的样子,很能干,弄饭做菜,缝补浆洗都不错,特别千层出边底的鞋做得好,我们全家都穿过她做的鞋。她为人大方会事,我们来后,因弹匠的关系,来往较多。我不在家,夜晚就来学校给妻作伴,我回来了,有时要妻去医院给她作伴。以后,姑娘和本大队一个参军复员在宜昌当工人的青年结了婚,家安在黄斯屋基。婚后他们的生活很幸福,男人每年回来两次,有时她也到宜昌去,男人平日按月寄钱回来,对当时拼死拼活出一天工只挣一两角钱的农村来说,已够人羡慕的了。黄姑娘操持家务在行,又会划算安排,修了新屋,生了孩子到我们家来玩过,妻还去她家作过一次客。

继父的儿子子凤读小学时我教过,这孩子黑瘦黑瘦的,样子极像父亲,贫寒而不自贱,聪明而爱思考,幽默而不庸俗,调皮而不下流。读小学成绩就拔尖,以后又跟我读初中,那时没有课本,他在老师家借书读,凡我们有的都借去看,爱好广泛,琴棋书画,样样都学,还爱写文章,我们几个老师都全力指导。70年代他上了屯堡高中,星期天或寒暑假回家,总要到母校来玩,我们经常见面。他在高中结识了一个女孩子,父母是国家干部,五十年代我和她父母曾在一个单位工作,这姑娘襁褓中我曾抱过,以后在屯堡小学又教过,也是个才华出众、心理素质极好、十分活跃的人物,性格像男孩,连写的字也像男孩写的,奔放飘逸。他们在一个班学习,都喜欢文学,字都写得好,经常在一起办黑板报,刻钢板,搞演出,他们相恋了,恋得那样真挚、感人。姑娘不怕细沙河的悬崖栈道,不怕农村的粗茶淡饭,多次来子凤家玩过,我跟他们见过面,认为是天生的一对儿,地设的一双。姑娘父母也喜欢子凤这孩子,只觉得不该是农村户口,不同意他们结合,他们只能“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农业学大寨,姑娘插队落户,担任大队团支书、铁姑娘队队长,又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积极分子,干得十分红火,报纸作过多次报道,不久被推荐上了芭蕉师范,高考开禁,又考上了大学。子凤呢?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半饥半饱,仍不忘读书、练字,经常来找我们借书,见他好学上进,公社吸收他当了民办教师,接我的手在黄斯小学执教。我在碾盘中小学,曾去看过他一次。他请我看写的一篇小说,题目名叫《茶山妹子》,没读完,就知写的谁了。思想、选材、结构、语言都无可挑剔,硬要我提意见,指点指点,我想是自己的学生,说走火了也不会见外,就讲了一番题外话:“婚姻法归婚姻法,现实是现实,由于主观、客观、伦理、价值观等方方面面的原因,加之机遇机缘,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千里姻缘一线牵,还有包办婚姻,男女双方称心如意的少,有先恋爱后结婚的,有先结婚后恋爱的,有结了婚不恋爱的,也有恋了爱不结婚的,不少是好男配差女,好女配差男。”真是胡说八道,他似乎很懂我的话。我又看了他写的毛笔字,画的画,写的诗,作的读书笔记,日趋成熟,劝他不要放松学习,不要为儿女私情毁掉自己,只有上进,才能在社会上争得一席立足之地,爱情不是想入非非想得来的,不是靠讲好话求得来的,更不能靠对方施舍,它是双方筑成的堤,它是双方注油的灯。粉碎“四人帮”,在姑娘考上大学的第三年,他也考上了大学。虽然他们没成为一对儿,但美好的爱情可能是他们双方上进的动因之一,以后他们二人都成为教授和研究员级别的人物,到了老年,我想他们也不会忘记中学时那段纯真的初恋。子凤家挨着香连沟,也是吃这沟里的水长大的,现在碾盘人还说,香连沟的水出大学生。

子凤的异父哥在这一方人称秀才,是碾盘公社解放以后第一个考进县城读高中的人。他为人忠厚,家境虽贫寒,但人穷志不穷,学习上刻苦,生活上吃得苦,文化大革命第二年高中毕业,他在红卫兵称雄一时的年代,作为农村学生,只大串联上了一趟北京,知道天安门广场很大很大,北京大学的校门是铜的就回家了,种了几个月地,被吸收为公立教师。他工作负责,与世无争,一直在经济困难中跋涉,要养老的,接济弟弟读书,两个姐姐家庭都十分困难,有时也得帮补一点,以后是接二连三生孩子。他过早地得了慢性肾炎,经常闹腰疼,脸黄黄的,多数时间浮肿。在山区,包办婚姻、早婚仍很普遍,有人就有世界,早开花早结果是一辈传一辈的家庭信条,穷算什么,吃糠咽菜,只要有一群没裤子穿的光屁股孩子,也穷得舒心,穷得痛快。他上初中,家里就给包办了一个一字不识的高山姑娘,读高中时就结了婚,跟他弟弟的婚事一样,既有天意,也有人意。这女子操持家务得跟婆婆学,个子小,力气薄,上坡干活只能在妇女中拿最低工分,娘婆二家成分都特别好,但口才不行,不喜欢抛头露面,大小队再怎么培养,瘪瘪石头搊不上坡,冤枉话讲不来,干不来“运动”活,吃不上轻省饭,连走路也走不赢人,几岁的小孩嘲笑她,也只一笑,并且真心认为自己无用。然而,她具有作为妇道最优良的品质,为人心好,孝顺公婆,疼爱弟妹,任劳任怨,在家在外不讲小话,不和谁发生口角,没给家庭添过任何麻烦。特别心疼丈夫,达到令人笑话的地步。虽然干活不如别人快,不如别人好,但“不怕慢,只怕站”,能整天脚不停手不住地做,在生产队干活歇气时就打猪草、扎鞋底,回家放下扬杈拿扫帚,“千当家万当家,当家得靠女菩萨”,总算把这个家箍住了,婆婆也放心地交了权。他们小两口感情一直很好,男人哪怕以后成了中学教师,一直认为妻子跟自己吃了很多苦,给自己生了5个儿女,欠了妻子的债。不久前见到过他,说今年一个孩子师范毕业,一个农校毕业,真为他家高兴,这也算是对那默默奉献的母亲的报答。

黄家还住在圆淌里,两位老人都去世了,树林、竹林又发展起来了,只是新栽的板栗树才开始结果,20年的变迁,山河苏醒,新人辈出,秋天的色彩更加斑斓绚丽。

责任编辑:金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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