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庭槐
屋修起后,我做了一场绿色的梦。
屋檐滴水前是一块长二十多米宽七八米的平地,外沿是一陡土坎,高两米,下面是岳父家的坟地。从房子修起这年开始,每年“不宜动土”的除夕和正月初一,就带孩子们栽树,在坎沿栽椿树、柏树、松树、棕树。“栽棕匍瓦,三年就剐”,我按岳父的指点,在每蔸棕树下匍一块瓦,没两年就开蔸剐棕了,开始能供妻打棕壳子做布鞋底,以后还有棕片到市场出售。一蔸棕一年只能剐12皮,合每月一皮,贪心会剐死棕树,不剐又会胀死棕树。棕叶子也长长了,包粽子时把一皮粽叶撕成细丝后系粽子,一次可以提一大笼,如送人,很受看,热天可以带把撕成细丝做蚊刷子用,驱赶蚊子苍蝇,跟拂尘一样,杀年猪后,还可以揪成茆子穿过肉皮挂肉。坟地栽了几百棵松树,栽时树苗只像一皮小鸟的羽毛,没几年,就像我在《学松歌》中写的:“手植千株毛毛松,点点新绿出草丛,几经六腊严霜暑,挽手交臂郁葱葱。”希望与对绿色、对自然的爱并长,“日摸千遍望快长,夜梦千回指苍穹,小松小松快长大,建设祖国去立功。”平地栽了10多棵温州蜜桔,边角栽上梨树,两棵白花桃,一棵青桃,还有一棵从狗爪坡挖回的枇杷树,栽在顶外边的悬坎上,当时树很小,树干弯得像手枪,准备长大后做一支鸟枪的枪身,谁知以后越长越粗,在弯上竟可坐几个孩子,成为我的几个孩子望我从山下回家、望母亲赶场归来的了望树。在右侧兴了一片楠竹林,高风亮节,竹吟生风,冬笋春笋,可保口福。竹林边的一棵大树旁栽了一株中华猕猴桃,没两年工夫,牵的藤就爬上了树,一串串猕猴桃吊在上面。外沿以后还栽了葡萄,将就坎沿的树做架子。没几年时间,在大茅田这面坡上,有了一块远远就能见着的绿色,遮去了我和岳父家的屋,我们两家都“绿化”了。以后,又和孩子从山上捡回杠杠石,是这一带特有的一种石块,每一块都是较规则的长方体,厚薄一致,在门口砌了两个比地平高半米的花坛,栽上从山上挖回的兰草、野玫瑰、千锤打、映山红、千年矮、老鸹蒜、野菊花,在花坛边栽上桂花、楠木、水红树数株。特别是水红树,我给它送了个“报春树”的名字,平时是墨绿色的,一到立春边上,发新叶,肉红色,像一团火,就知春天要来了,进入夏天,颜色加深,又是一团墨绿。虽无名花,但有名木,鸟鸣松林上下,花香草莽丛中,播一片爱绿的真情,添几分自然的野趣。“千树万树梨花开”,“竹外桃花三两枝”,“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采菊东篙下,悠然见南山”,“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桔绿时”。我自创其境细细品味这些名家名句的奥妙。房前左边的菜园里有一口水塘,直径不过3米,深不过半米,称为塘是因为有时有水而已。冬天它是干涸的,一开春,几声春雷,几场春雨,蝌蚪蛙声,水塘就活过来了,整个园子也就活了,处处显得生机勃勃。这一塘水可以淘猪草,干活回来可以洗手,洗泥巴腿子,方便。我常一个人站在边上发呆,看水爬虫在水面横冲直闯,丢一根草或一皮树叶下去,帮落水蚂蚁逃生,坐井观天,感受江河湖海。
两间土屋从修起到1986年卖掉,跟它过了17年教、樵、耕、读、写的日子。1971年,妻生了第四个孩子,因我的政治问题被解雇回家。人们常说,家户人家什么都少得,就少不得女人。女人像做菜的盐,缺少了什么味道也没有;女人像箍桶的篾条,没有桶瓦子就会散架。那几年在碾盘教书,她带4个孩子在家喂猪种自留地。我家是非农户口,因和大小队关系好,社员们都想我回来教书,给我家划了自留地,社员们分柴草什么的,我家也不例外。
1976年,粉碎“四人帮”,迎来了祖国的春天,我从龙马区调回来了,被任命为红武中小学校长。学校设在伴云庵,解放前有3个尼姑,香火很旺,距我家半里路。学校有两个小学复式班,一个初中班,两个公立教师,两个民办教师。我去的第二年,学校发展到8个班,依靠大小队出工出料,师生自己动手开山搬石头,只花国家2600元钱,平了操场,修了10间教室和厕所。到我1981年调离,小学、初中的升学率始终保持全区第一。学校没有宿舍,本大队的教师都在家住宿。我每天天一亮就到校,3顿饭在学校吃,每月26斤供应大米交给伙食团,和民办教师一起吃红苕、洋芋、包谷,天快黑了才回家。
因为有了两间土屋,有了一个避风港,小天地。星期天,早头夜晚,可以帮妻做些家务活,种种自留地。我栽烟和种菜园的技术在这一方出了名,种的叶子烟色香味俱佳,除供自己抽、待客外,每年还有几十斤上市,换一点小用钱。菜园常年翠绿,一季套一季,除自己吃和喂猪外,还给缺菜吃的人家送一些。大孩子在读初中了,星期天可以帮家里弄柴,老二是姑娘,放学后带弟弟、打猪草,他们都苦得早,从小分担父母的担子。土屋也被修饰得越来越管用,打了省柴的水泥灶,做了石水缸,我从碾盘教书回来才见到,四块石板围成一个长方体,一块做底,正面的那块四边錾有花纹,中间錾有“学大寨”几个字,是读小学二年级的大儿子写的,歪歪斜斜的,我还笑为什么不写“饮水思源”,有了厕所猪圈,有了苕窖,虽只一间住房,但进深大,用板壁隔成了两间,里间是火坑,外间是我和妻的住房,里外各开一个一米见方的窗子,里间是田字格,外间是米字格。孩子们住楼上,外墙开了一道带窗的门,计划在伸出墙外的楼枕上做一道一米宽的踩楼,因为没钱,只在上面搁了一些木板,也够意思的了,因为是南北向,太阳不能直射,楼门打开,凉风绕绕的。
从阶沿到花坛有一块场坝,我做不起水泥或三合泥地面,只在上面撒一层石灰,再用拍板拍紧拍光。草一露头,就用薅锄去刮,常是光溜溜的。特别是热天的夜晚,一家人坐在场坝乘凉,妻子唠叨着喂猪养鸡,生产队谁家的琐事奇闻,我给孩子们讲故事,引他们看北斗七星,看银河,引出牛郎织女的故事。在当风的一面,窝上一堆青草熏夜蚊子,烟子一小,又要孩子们用扇子去打一阵。草香、花香、虫叫、蛙鸣,点点萤火,淡淡月色,随月亮移动的树影竹影,投在场坝上,每一片叶子和缝隙都是那样清晰,跟放大的黑白照一样。我忘掉工作的艰辛,一天的劳累,个人的烦恼,“心远地自偏”,安身立命,安贫乐命,自得其乐,享受了几年名符其实的田园风味。孩子们睡后,我常一个人在场坝或站或坐或躺或转悠,看隐去的远山,看游荡的云朵,思远方的父母,想家乡的酉水,童年的趣事,又回到现实,筹划农事,回味教育教学。转悠中也转出过一些自我认可的诗,像《一九七六年一夏夜》:“墨云悬欲堕,山河睡正浓。 闷雷千里外,长闪轿顶红。 敲瓦一两点,鸣叶满树风。山村家家眼,不寐望夜空。”《绝句》:“炊烟袅袅送黄昏,暮霭沉沉万壑暝。晚风轻卷红霞去,又展新图半空星。”《大茅田夏夜》:“山收轮廓列青屏,白日人家夜晚星。青云观上金燕舞,轿顶山下灯火明。急流猛书清江颂, 踏步轻作酉水吟。 可恼龙洞牵河雾,散作轻云暗遮村。”《迟到的黎明》:“ 太阳爬过了山顶/照亮了门前的树林/诗人昨夜在空行上散步/又一个迟到的黎明。”
究竟是土屋,无力粉刷,由于泥巴的收缩,墙上有不少裂缝,有的缝中还长出了青草。我曾写过:“老墙张口长青草,鼠洞咧嘴笑落泊”。住房的墙上曾贴着一幅自己书写的《陋室铭》,把刘禹锡的原文改了两个字,“谈笑无鸿儒,往来尽白丁”。当时我有很多农民朋友,他们没文化,但善良,吃苦耐劳,喜欢来我家谈天说地,有的还找我教拉二胡,有的请我写信、写春联、写碑,都是无报酬的,还得贴纸贴墨贴邮费,有的还请我断家务事。我的孩子多,工资低,工作苦,他们也穷,见我为他们的孩子卖命,想帮助我,又没有力量,只能有时分红苕、洋芋时,给我家门口倒下一筐半筐。那些年,我跟农民融在一起了。
那几年,做的是一个真正的绿色的梦。
1981年秋,我调去筹办屯堡区重点初中,被任命为校长,组织上照顾我的困难,给了一个民办指标,安排妻随我去作炊事员。大孩子已中专毕业,参加了工作;小的两个随我去上高中、初中;留守土屋就只有初中毕业、待业在家的女儿了。
那时,我栽的树都已成林,有的已有收益。像13棵桔子树,一年可收几百斤桔子,葡萄架已成绿色长廊,到了成熟的日子,每个逢场天,女儿都担葡萄上市去卖。初中在清江河边屯堡大桥桥头,距土屋只四五里路,平日我很难回去,只能每天空时走过桥去望望对面山上那一片绿色,设想我那又要喂猪、又要种菜、又要照山林、又要照看土屋的可怜的女儿在干什么,在想什么。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都回去了的,给女儿作伴,送去父亲给更多的孩子后剩余的爱,父女俩又可渡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有时工作太忙了,天黑了才能到家,我那可怜的女儿总是站在坎沿枇杷树下等,不知站了多久,给我弄的晚饭不知热了多少次。我帮她劈柴、剁猪草、煮猪食,星期天返校前挑满石水缸的水,桶里还装一挑,恨不得把她一个星期要干的事都干出来。她老是不让我干,还和我使气,说我太苦,不相信她干得好家里的事。饭菜很简单,她知道我的口味,想方设法让爸爸吃好,像夏秋两季的枞树菌烧汤,生腌青广椒丝,洋荷片,冬天酸萝卜丝和瘦腊肉丝烧烘锅,她自己很少吃,老是给我劝菜,给我劝酒,想和我多坐坐,多聊聊,可能平日太孤独了。只有这时,我也才有空细看自己的孩子,17岁了,已是一个成熟的少女,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追求,父爱、母爱是不能代替一切爱的。每个星期回去,我都很少睡,姑娘睡后,我除去读书和写作,还上楼去看几次,看着女儿过早劳累而又微笑满足的脸,我哭过。
那一系列土屋内星期六的夜晚,是我阅读和写作的爆发期,读了很多大学的书,自信比正在上大学的学生理解得要深刻。生活的积累,语言的成熟,灵气的燃烧,敢写的动力,驱使我没完没了地写,恨不得自己才20岁,一天有36个小时。老鼠打架,夜猫翻瓦,一盏孤灯,半屋黑影,松涛如潮,竹吟声声,写到心酸处,哭一阵,写到高兴时,笑一阵。瓦缝飞来的雨点,墙缝飘来的雪花,热天姑娘给我窝的熏夜蚊子的火,已无烟无息了,冬天给我取暖的枞树果果火,已扒不出半点火星,都没什么,忘我的境界!没想过为什么要写,更没想过写的东西对现实和历史会有什么作用,虽不是“满纸荒唐言”,但“一把辛酸泪”是事实。教育上的一点一滴,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倾自己的感情,作如实的记载,至于今后能否见世面,根本没考虑,“只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1982年,女儿被招了工,土屋空起来了。1985年,我全家又进了城,岳父已于1970年翻渡船死去,岳母已转为非农业户口,跟在我家。再不会住土屋了,烂掉了又可惜,每年还得请人捡瓦,刮大风又令人牵肠挂肚,犹豫再三,才把它卖掉。拆屋的那天我去了,以后,这又将恢复本来的自然面貌,我这教樵耕读写17年的土屋,我的4个孩子成长的摇篮,我操过多少心、流过多少汗的土屋,马上就不复存在了,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留恋,真想哭一场。屋周围的树、竹林及门前的山林,托给了二妹夫,只要好好照看这些,一年会有不少的收入。
十七年,一个绿色的梦,土屋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斑驳的绿色,在梦幻的绿色里,有岳父和岳母的坟墓(岳母已于1990年病故),有我那由鲜红而变白的心血,有由咸变淡的泪水、汗水,有被岁月冲洗去的我和孩子的足迹,然而,记忆永存心中,绿色永存心中,希望永存心中。
附 《故园小记》
已卯除夕,龙来凤至,庭槐先生伴妻携孙,重返故园。
故园者,屯堡伴云庵村大茅田一片山林也。六十年代末,先生曾教樵耕读写于此,垒土屋二间,育人育树养家糊口。屋前一乔巴岩地,一亩大小,跌宕起伏,泥脚甚浅,荆棘丛生。先生早晚、假日挥汗其间,担土填洼,割草砍刺,年年择除夕、年初一万家团聚欢乐之时,率子女植树。先生不择名木,但求四季长青;不厌其杂,但求多样共存;不求其形,但求各展个性。去来荒山野林,见松柏楠桂幼苗,即手抠带回,指出血,亦乐也,炎天移栽,亦无一枯萎,先生可谓苦心也,善育苗也。八十年代已郁郁成林,给半坡黄土,添一抹绿荫。
先生进城教书十有五年也,土屋易主,然故园尚存。林木未损,乡人爱先生也;行人驻足,念先生也。先生亦不忘故园,如探亲故,一年数次,重返故园,虽炎寒老病不辞。摇竹滴露,观笋护兰,仰天望直,合手量圆,寻香叶底,抚松盘桓。忆艰难岁月,忆草鞋热汗,忆农友亲情,忆育人酸甜,听农家欢歌,看山乡巨变。先生乐也,醉也,忘老之已至,青春满颜。
今日故园,林木葱葱。楠竹千竿,慈竹连笼;合抱柏树,十米青松;箬叶裙吊,棕叶剑丛;香楠顶如华盖,柳杉笔指苍穹;水红树红芽伴春至,黄白桂绿叶送严冬;金银花猕猴桃缠藤结伴,四季兰碎米花香出草丛;落叶松针接先生铺金色地毯,风动树摇向先生问候鞠躬;竹鸡斑鸠,悠闲出出进进,呼朋引伴;画眉山雀,扑腾枝头叶间,歌声从容。园边果树,犹如护栏,常年挂果,四季可餐。枇杷桃李,葡萄串串;柿梨板栗,金桔香柑;橙柚如蜜,杏子酸甜;樱桃赶早,核桃过年。枝绽绿芽,茶叶冒尖。与老妻忆育人育树,思来之不易;看孙儿逗鸟爬树,笑满林间。先生感叹:树由人栽,花由人种,美化环境,万物有情,人间处处有美景,美在人也,功在人也;打鸟毁林,环境污染,狎妓西湖,聚赌庐山,亵渎碧水青山,丑在人也,罪在人也。
此次探园,意义不凡,新千年始,国盛民安,因题“小记”,永作纪念。
己卯年(1999年)除夕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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