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开朝,有一名武将曹翰,是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人,屡建功勋而未得重用。一日宫宴,宋太宗(赵光义)命他以刀字为韵赋诗,曹翰虽有李广之恨,但壮志犹存,援笔立成一首:“三十年前学六韬,英名常得预时髦。曾因国难披金甲,不为家贫卖宝刀。臂弱尚嫌弓力软,眼昏犹识阵云高。庭前昨夜西风起,羞见团花旧战袍。”诗成掷笔,廷诵至“曾因国难披金甲,不为家贫卖宝刀”二句,太宗叫绝,许以“他日燕山摩峭壁,定应先勒大名(府)曹(翰的名字)”。曹翰治兵颇有韬略,曾经官至右千牛卫上将军,好生厉害。即席赋诗精彩,出色在不卑不亢地形画了武人的志气和骨气。
仁义当前,热血男儿捐身许国,是民族大幸。连那位江宁令王昌龄都能借着汉武时期军威煊赫事,慷慨激昂地写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等清响雄健的边塞诗,的是初唐文学正音。
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一生八十余战,虽然戎马倥偬不暇,却留下《止止堂(诗文)集》,其中存世的250首诗篇,皆正气凛然如风飚电击。即使在遭到攻讦诋毁而极度愤懑之时,他也以舒啸歌诗一伸抑郁,仍然“一片丹心风浪里,心怀击楫敢忘忧”。
武杰作诗,或为自抒怀抱,或为鼓舞士气。戚继光在《愚愚稿》中说“歌诗不独可行于经生学子。行武中,遇阴雨客邸之日,择好忠义激烈(之)戎言、戎诗歌之,感发意气,愤悱志向,使习尊主庇民之道,亦一教也。”他为鼓舞士气创作过一首《凯歌》,“集吏士数百人于庭,摭其实素”,亲自“口授《凯歌》”,以鼓击节,众士果然“一唱三和,声震林木。兴逸起舞,上下同情。抵掌待旦,浩然南征”。
战争残酷,武人出生入死且生活艰苦,实在不易。“要想安逸莫当兵”(陈毅语),此话不假。当兵吃得大苦,长城巍然,方有国泰民安。这道理,谁都清楚,所以读武人诗时,凡见到写军旅艰辛的句子,“钢筋铁骨行行字,缘是男儿血肉成”,岂能晃眼而过?唐代白居易写过一首五绝:“关山征戍远,闺阁别离难。苦战应憔悴,寒衣不要宽。”说战事艰苦,士兵必然消瘦,御寒衣物不必宽大,二十字写出戍边的大苦深情,至简至确者莫过于此。
读明代陈鸣鹤的《古战场》,“连天杀气压云黄,鬼哭啾啾叵耐闻。日暮乱鸦争白骨,不知谁是故将军”,非常震撼,惨不忍睹。此诗不直接写拼杀时的血肉横飞,偏拣那战后荒野的暴骸入镜,妙在歪打正着。鬼哭啾啾,虚笔;乱鸦争骨,实写;尾结一问,叫醒全篇,奇句在后,愈加冷峭逼人。只是文人体恤,而非武人自述,总觉得隔了一层。待看到“剪发接缰牵战马,拆袍抽线补旌旗。胸中多少英雄泪,洒上云蓝纸不知”(刘綎)、“天连塞草迷征马,云拥沙场冷战袍”(岳钟琪),“稜撑余骨不胜裘,一任霜花点白头”和“一夜秋霜零短鬓,明朝不是镜中人”(戚继光)等武将自道艰辛的诗,方解得个中真味。此等诗,非亲身浴血疆场者道它不出。云蓝纸是一种淡青色麻纸,古代前沿往朝廷呈报战事常用此纸。剪发接缰、拆袍抽线、一夜秋霜,严重饥饿时的稜撑余骨、渴共刀血等异乎寻常之苦情,呈报不载,惟武人心知身受。所幸有诗传世,才留下了历史的见证。
三十余年前的自卫反击战,那些从猫耳洞掏出来的破残小本上写着的“竹箭乱飞如雨下,脚边步步地雷花”、“胸怀正气儿无畏,儿是家乡骨肉墙”等染血诗句,无不充满革命军人临危不惧的威武之气。读之,能不肃然起敬?由此看来,每逢年节时说说“围炉暖酒团圞夜,应谢戍边风雪人”,好像也不足以表达对今古卫士的感激之情了。
清代袁枚过西湖于谦墓,曾题过“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才觉重西湖”。因为有岳飞和于谦这样的英杰尽忠报国,才有万里江山如画,带砺如故,又因为西湖掩有忠骨,所以千秋祭祀英烈,中华子孙才代代看重西湖。
在文学宝库中,古今武人诗无疑是最能焕发奇光异彩的瑰宝。为民族存亡铁肩担得道义,甚可“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王思任评于谦诗)所表现的大无畏,就是千古不泯的爱国精神。少年读之,可以长志气,竖脊梁,知患难,重诚信。如此放眼观之,少年的国学教材也未必只去抠索那个《弟子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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