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修辞格中有借代,即说话或写文章时不直接说出所要表达的人或事物,而是借用与它密切相关的人或事物来代替,这种修辞方法叫借代。被替代的叫“本体”,替代的叫“借体”。中国古典诗词中经常出现的“美人芳草”就是借代修辞格中的“借体”。
古典诗词中用以借代的香草有芰荷、芙蓉、薜荔、蕙、茞、兰、梅、菊等,咏歌的美人称谓则有美女、佳人、蛾眉、倾国、倾城、秀色等,有时干脆以织女、王啬、嫦娥借代。还有一些诗词,将美女芳草混而为一,共同咏歌,交相辉映。
早在《诗经》中,香草就已经作为美的事物的借代,如《诗经·陈风·泽陂》中“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这里以芳香植物蒲、荷比喻美人,表达一种无尽的相思。这种借代手法的真正生发和大量运用始自屈原。屈原集南北文化之精粹,融合了香草在南北文化中不同的美学意蕴,并将其人格化,赋以形式美和内在美的美学意蕴。香草的审美价值在《离骚》、《九歌》、《九章》中发展到了极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既替余以蕙攘兮,又申之以揽茞”,“佩缤纷繁饰兮,芳菲菲其弥彰”。芰荷为衣,芙蓉为裳,蕙兰为佩,香茞为饰,这是形式美;“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朝搴阰为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诗人以木兰、秋菊、宿莽傲霜雪的风骨和顽强的生命力陶冶情操,不断完善自我;用香草的缤纷、艳丽、芳香荡涤心灵,醇化品格,提升人性,从而实现服饰美与心灵美的融会贯通,外在美内性化,形式美与内性美珠联璧合,达到完美的和谐统一,可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屈原以后,芳草成了士大夫高洁品格、不屈精神的代称,才华出众又不被理解、壮志难伸的借喻。芳草的人文内涵也随着时代的变迁有所改变,屈原经常使用的一些香草如宿莽、胡绳、菌桂、薜荔、江离、申椒作为指代。汉魏以后这类芳草用得少了甚至绝迹。用得较为频繁的是梅、兰、菊等,它们的人文内涵,先秦两汉与唐宋以后也有所不同。
“美人”(或“佳人”)是最能体现中国文学爱欲与理想主题的原型意象之一。这里说的美人,是修辞学上的借代,那种将妻子、情人或其他女性称为美人,借以抒发爱恋和相思之苦的诗章不属于这里讨论的范畴。它所表现的:或是性别移位,诗人以女性角色叙述着臣妾对君王、臣民对家国的政治寄托;或是以此借代君王,抒发君臣遇合间的种种感慨;或是借喻追求的人生理想以及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或是借美人迟暮,叹息时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实现的苦闷。在美学形态上,它表现的是一种阴柔的美。
在这类诗词中,有美人、佳人,也有鲜花、香草。但其中的香草已没有文化人格方面的内在意蕴,只是作为比体或起兴,引出对美人的描述,达到“人面桃花交相映”。香草和美人之间的关系,美人是主体,香草是喻体;美人有内在意蕴,诗人用以借代,香草在此仅仅作为比体或起兴。
早在诗经时代,《郑风·有女同车》中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形容女子的容颜像木槿花,可以说是最早以花来直接形容女子容颜的作品。《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以茂盛的桃花来起,然后叙述女子出嫁。桃花的美好很容易让人想起新婚女子的艳丽。《诗经·陈风·泽陂》中“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以沼泽之畔生长着的蒲草、荷花起兴,引出对美人的思念。《郑风·野有蔓草》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让读者在清新妩媚的少女和滴着点点露珠的绿草之间产生联想。这里以芳香植物蒲、荷比喻美人,表达一种无尽的相思。
《楚辞》中,美人香草交相辉映的诗例更多:“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离骚》);“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湘夫人》);“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思美人》)等。
曹植《杂诗》:“南国有佳人,荣华若桃李”;阮籍“梁东有芳草,一朝再三荣。色容艳姿美,光华耀倾城”;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杜牧《赠别二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宋代词人周邦彦写过一首咏梅词《花犯·小石·梅花》: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盛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薰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翠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词人写出自己在不同时间和空间怜惜梅花的深情,不仅赞美梅花开放的美景,更从梅花开落匆匆联想到人的离散也在匆匆间,使美人香草交织成浑一的意境。其中的梅既有人品高洁的象征意义,也有以梅起兴勾起的无尽相思,呈现一种多元内涵。
辛弃疾在美人香草互相辉映上手法也较出色,如这首《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
九畹芳菲兰佩好。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冉冉年华吾自老。水满汀洲,何处寻芳草?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
这完全是《离骚》中“香草美人”的表达方式。空谷幽兰自妍自芳而无人观睹,宝瑟古调泠泠悦耳而无人聆听,作品真实地表现了作者岁月荏苒却赋闲不用的艰难处境,以及主和风盛、恢复难图的残酷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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