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土
粘土打坯,高温烧制,色如青天,盖在屋顶上鳞光闪烁,瓦片曾经风光无限,风靡城乡。然而,随着新型建筑材料的兴起,它逐渐退出了今人的视线。为了记下这个熟悉的物件,笔者百般寻找,终于在冬至节气前的12月20日,在大田县华兴乡张墘村发现其踪迹。
大田瓦片烧制史
历史极易被书写者忽视,最熟悉的事件往往最容易被熟视无睹,比如瓦片。自古以来,有哪座房屋建成后不要瓦片挡风遮雨?查遍三明的志书和文史资料,竟没能找到详细答案。
大田的手工业和作坊在明清时期有制瓦行业,史料印证:明天启三年(1622年)四月十一日,雷雨大风,民屋瓦皆飞;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三月廿一日,大风拔树,屋瓦皆飞。当地人因地就近生产,用木头搭建屋架,取粘土烧制屋瓦。可是在1928年编撰的《大田县志》里,物产有谷、货、蔬、果、药、木、竹、花、草、畜、毛、羽、鳞、介、虫、矿等16个属323种,却没有留下关于瓦片的只言片语。
瓦坯
制陶和陶瓷业的记载比比皆是,已知在元朝至元十八年(1281年),安溪庙氏在上京镇溪口烧瓷。稍后的明清时期,有不少来自永春、德化的农民,在奇韬乡洋地村建窑烧瓷。大田瓷器在民国时期曾销往福州东城碗行,部分转销国外,年销量20万件。
据考古发现,大田在4000多年前已有人居住,并且制作了陶器用品。在其后的公元前1000年的西周早期,陕西扶风出土了当时仰铺在房顶上的板瓦,盖在两行板瓦之间的筒瓦,那时瓦匠用泥条盘筑拍制,厚薄不均,入窑烧制为宫殿建筑局部使用。瓦片先采集土块,经系列加工塑造成半圆柱形,放在露天下变硬,之后送入窑炉进行长达月余的烧制。其烧制过程分小火烧制和大火烧制,大火烧制不能间断,需时刻关注火候,最后封闭窑炉闷上一段时间后自然冷却,瓦片结实轻巧。
话题回到大田。乡村里做瓦片自古有依山凿洞立窑,或以土石垒成“鸡笼窑”。用牛踩泥,手工制坯,柴草烧制。成品有开砖、条砖、地坪砖、九斤砖、纹砖,土瓦、滴水瓦等。1952年,大田有石灰砖瓦窑35个。1958年县里创建国营玉田砖瓦厂,“七一钢铁厂”附设的红砖车间和县建筑公司的砖瓦车间,随后一同并入,分设3个车间有职工550人,年产炉砖和普通红砖150万块,总产值7.5万元。1962年砖瓦滞销。1980年后,乡村个体砖瓦窑运用白煤烧制技术,劳动强度降低,生产效率提高,从业人数及产量增加。到了1990年,全县生产砖14719万块,瓦4109万片。及至1992年,有瓦窑43个,产瓦3735万片。
装窑
张墘瓦片水火情缘
烧制砖瓦用的粘土俗称“赤土”,为质地粘重的红泥土,在大田县境内储量大、分布广,仅1992年就开采了90万吨。
土质最好的地方在张墘,这个被华兴乡包裹在腹地里的村庄,与德化县山水连接,地下有丰富的瓷土和粘土。旧乡政府所在地早兴村,在张墘村隔壁,原名蚤卿,因山多草场广当地人也叫草坑,后来期望早日兴旺发达,改乡名为早兴、华兴,目前是大田的油茶基地,史上也烧制过瓦片。
张墘多山,红泥土做的瓦片紧密,挖出的窑不漏气密封性好。村中原来有瓦窑30个,其中20多个已废弃,目前还有8个在继续使用。
“烧制瓦片以家庭成员为主,8月份开始挖土制坯,11月烧出成品,正常情况下一年只烧一窑。”
刚刚经历了瓦坯搬运装窑和烧火、封窑等工作之后的邱元卷,在村里从17岁开始学做瓦,到今年已经31年。他沙哑着声音指着面前一个瓦窑介绍:“取土在1公里外,以前全部肩挑,现在用摩托车载,放到池里灌水浸泡,租用别人耕地的水牛踩土,泡4天,踩4天。”人牵着牛沿池子转圈,时间长了会头晕,有时候累得连牛都跟着趴下,躺着就是站不稳。
泥池直径约6米,堆土高度差不多0.7米,一池的土可以做成一窑的瓦。泥踩透踩熟了,挖出来放在工棚里堆成一处,外面盖上塑料薄膜防止水分丢失。做瓦片时,邱元卷掰面团似的一块块切下,然后用力甩在模具上。老邱以足当手,脚板刮起多余的泥巴填补到不足的角落,滑动游走动作娴熟。
模具是木板拼装起来的正方形匣子,内边长26厘米,也就是瓦片的大小。瓦坯的厚薄可由匣子上的木板上下调节。一把木条折成弯弓,钢丝弓弦用来切割熟土。瓦匠仔细剔除泥土里夹带的砂石和杂质,以及没有踩到位的粘土颗粒,把坯面刮滑了,纸片般一张张整齐叠放,码成半人高放着自然风干。
瓦坯做好后开始装窑烧制,之前先修补窑壁。因为窑是人工挖的,但烧了一段时间后都会塌方,所以需要时常维护。窑口留下一个人的宽度和高度,进去约1.5米跨上0.5米高的坎,上面是椭圆形平台,宽度约6米,最高处3米,底下隔15厘米安放一个边长20厘米的硬砖,瓦坯就放在这些硬砖上。柴草烧着后的火焰从预留的通道流过,窑内温度分布均匀,瓦片同时烧熟。
窑口离窑内平台的空间是烧柴火用的,同时容纳草木灰。窑壁乌黑发亮,结晶体像抹上的一层水泥,烧久了硬如铁板。瓦窑内部呈滴水状,装好了瓦坯把窑口浆砌住,瓦坯就在这颗水泡里窑变。
窑口上下部各留一个投柴草用的方形小口,上口边长25厘米,专门供烧猛火时使用;下口高50厘米,宽40厘米,用于刚开始时烧小火用的。小火烧了3至4天后,瓦坯水分已烤干,大火接着烧5天5夜。瓦匠们轮流看火投柴不能休息,尔后拿砖块堵死这些口,完全密封12天,将窑顶的3个小烟囱也同时拆除封堵。为了增强密闭性,张墘的瓦窑顶上还砌挡墙围堰,里面灌满水,开封瓦窑数天后等里面已经不热,再扒开窑顶的散热口,那时的塘水早已干涸。
瓦匠还会在瓦坯装窑完毕和封窑准备点火前,拿来自家打好的米粿和肉食及果品,虔诚地跪在窑前焚香祷告,祈求窑神保佑瓦片烧制成功,全部产青瓦,没有红斑,没有白点,不能破裂,不能变形。
封窑
走向环保古建筑
“赤土要人工挖,不掺杂,挑选越纯的才越好。”邱元卷在窑顶上巡视,他的妻子从摩托车后架上扛下一袋粘土,填到低洼处进行夯打。大嫂用闽南话接茬:“我们这里不像别的地方,用机器烧砖什么样的垃圾土都用。”她跟笔者算了笔账,“租牛踩土花了1000元,自家的窑离公路远找别人租也要500元到800元,一窑瓦片能烧6万片,成品率只有90%,全部收入约4万元,还没包括没有土的人要找别人去买土的钱。”
为了方便外地客户看瓦片和购买瓦片,村里在1970年代通公路后,大部分的瓦窑都集中到路边来。瓦匠们在河里捞取细沙,在山脚割茅草,在窑洞外搭帐篷,纯手工用柴草烧制的土瓦只此一处在保留坚守,用户有本地的,但是多数瓦片被德化人买走。
47岁的邱元增是村干部,闲时也跟人一起做瓦片。据他介绍,村里人以前都会做瓦,所有的收入就靠卖瓦片,有3座大山的土被取走后剥了一层皮。现在,大家惜土如金,自家地里的红土都留着自己用。
在一边的同伴调侃。1982年村里开始规模生产,1986年销售青瓦700万片,那时100片土瓦卖6元,现在卖到80元。“我们的好土都盖在了你们住的房顶上,给大家挡风遮雨做奉献。”
路边堆满了柴垛,菜地的挡墙由废瓦坯码成。一路上山青水绿,高大的马尾松和盛开着白色花朵的油茶树,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山包。这里的人们非常注重环境保护,做瓦片虽然需要大量取土,可水土流失却极少发生,他们在很早以前就懂得边开采边治理,谁开采谁负责治理。
认识的高度也许源于祖先的睿智和良俗的传承。张墘有5个自然村200多户,村民清一色姓邱。他们过去是否以做瓦片为业不得而知,族谱记载是晋永嘉二年(308年)与林、陈、黄、郑、詹、何、胡等八姓,从河南光州固始县携眷入闽的。先祖邱海三因拒交苛捐杂税牵连通族,明洪武元年(1368年),百余人惨遭官府杀戮。宋度宗朝的士大夫邱七,致仕后迁张墘建河南堂,至今传衍30多代。
离开村子时,正好赶上两位外地来的客户找邱元增下订单。他们来自晋江,经人介绍后慕名到现场看瓦片。他们那里正准备修缮古建筑,需要用手工制作和柴草烧制的粘土瓦片,厚度3厘米,要普通瓦片5片那么厚。张墘的土瓦没有白点和红斑,并且不会吃水,原始的制作除了能够保持建筑的风貌,同时可以确保木头房顶不腐烂。也许,在钢筋混凝土为主导的建筑时代,只有土瓦这样的材料才能够让建筑存活得更长久,古老文化继续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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