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儿时的端午节
本文摘自《我们的端午》 彭国梁、杨里昂主编 岳麓书社 2004年版
中华民族传统节日的逐渐淡化与消亡,是近年来文化界的热门话题之一,几乎每年的春节和中秋节,都会有人出来念叨一番。有人甚至将这归因于“洋节”的流行,认为其实质是强势文化侵入导致的本土文化衰退。我认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至少有两方面的因素,是不容忽视的:一方面,是社会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特别是城市居民,过去的节日特定食品如今随时可以享用,周末的休闲娱乐可以比过去的节日还丰富,传统节日自然就淡化了;另一方面,传统节日是在过去的生活节奏中产生的,或者可以说与旧时农业社会的生活节奏相依存,在今天这个社会大变革的转型时代,生活节奏空前加速,可能是人们不得不疏离传统节日的更重要原因。换个角度说,“洋节”是伴随当代生活节奏一起进入中国的,所以最先接受“洋节”的,恰恰正是最能适应当代生活节奏的青少年。
与人们对春节与中秋的不能忘情相比,端午与重阳这两个传统节日就更是渐行渐远。彭国梁先生要我写一写江南的端午节,我却不得不将题目定为“儿时的端午节”──因为所能忆及端午节的印象,竟大多已是儿时的事了。
1.粽子
粽子似乎是端午节的标志。其实南京习俗,吃粽子并不限于端午节,但端午节一定要吃粽子。只是南京的粽子好像从来就没有出过大名,说到粽子之类的江南小吃,人们只会想起苏州和杭州。
南京包粽子用的是芦叶。时近端午,菜场里,街边上,都会有这种被叫成“粽叶”的芦叶卖,在上世纪50年代不过一二角钱一把,足够小家庭包粽子用。可当时的南京市民还是喜欢到外秦淮河边、夹江边的芦苇丛中去采粽叶,说起来是一种乐趣,讲穿了还是想省一点儿钱。我在十来岁时,就曾跟着邻家的大孩子钻过芦荡,转来转去,见到的芦叶都不足一尺长,只及街边卖的粽叶一半。好歹总算扯了一些回家,手上划了不知几道口子。用过一次的粽叶,一般人家都舍不得扔掉,洗净晾干,板板正正地扎好了挂起来,留着来年掺在新叶里用,其实一点清香味都没有了。无论新叶旧叶,用前都要用水泡。端午前几日,家家门前都放了一只大木澡盆,浸泡着一盆的粽叶,也总是用新叶遮住旧叶,让人觉得端午的颜色,就是那种青艳欲滴的翠。蒸煮过一次的粽叶发黄,再煮一次就发黑了。所以吃完粽子,妈妈只将发黑的粽叶挑出扔掉。扎粽子的线,常用的是粗白棉线,就是平时缝被子用的那种,也是可以反复用的。只有少数人家,用的是纳鞋底的多股线。
包粽子本该用糯米,因其黏性好,可以黏住恶龙的牙齿,免得它去伤害屈原。然而一般人家只能以粳米掺少许糯米,甚或以籼米为主,掺上粳米和少许糯米,因为在计划供应的粮食中,粳米和糯米都是限量供应的,糯米尤少,大约一个节期一人只有一斤,且价格也要高几分钱。贫寒人家,不得不做这种算计。包粽子的米也需要泡一段时间,使其吸收一定水份,容易煮熟,但也不能泡得过久,否则会酥成米粉,那就只能做元宵了。
家里常包的是白米粽,偶或也能包点夹心粽。一种是素心,在米里掺上红豆,或红豆沙,或去了核的枣肉;肉粽,是将过年时省下的腊肉,切成肉丁,每只粽子里包入二三丁,吃时揭开粽叶,只觉肉香扑鼻。记得“文革”初大串联,火车经过金华,五分钱一只买了两只火腿粽,里面竟有一寸见方的火腿块,吃得我目瞪口呆,不敢自信。
不同内容的粽子还得放在一锅里煮,就要变换粽子的形式或在扎线上作出记号,以利辨识。常见的有四角粽与小脚粽,后者较难包得规整。包粽子是女人的事,家中的母女婆媳,围坐在木盆边包粽子,也是一种手艺的考试与较量。有时邻家的女人也凑过来看,品头评足;自恃手艺好的人,还会大方出手,动作麻利优美地包出个挺括的粽子来,得意洋洋地享受一串赞美。近年超市里卖的粽子多是四角,甚或如日本式,简单地折成一个长方体,全无艺术可言。煮粽子也要算技术活,往往是头一天晚上煮开了,就焐在煤炉上,夜里要起来看几次,不能耗干了水,更不能煮得夹生。那一夜里,真是满室生香。
所以女孩子从小就要学包粽,但人小手软无力,包不得真粽子,就包纸粽子。用较硬的纸片,折成一个小四角粽的样子,外面用彩色丝线一缕一缕地缠齐,小巧斑斓。这原该是一种香袋,里面可藏雄黄,后来却成了女孩子练手艺的基本功。缠出若干个小彩粽,用丝线串起挂在胸前,作为节日的装饰;过完节常常还挂在帐钩上,直到落满灰尘。我的妹妹们虽都会包粽子,但到了姊妹们各自成家后,端午包粽子仍是由母亲主持其事,当然妹妹们会去帮忙。每年都是母亲包好煮好了,让我们去拿一些,回家热一热就可以吃。母亲去世后,妹妹们也就没再包过粽子。到了我女儿这一辈,就没有人再会包粽子了,想吃粽子随时可以上超市买。嘉兴五芳斋真空包装的各种夹心粽子,比当年的金华粽子更有名。
2.蚕豆
蚕豆是端午的时鲜,也是最廉价的时鲜,记得当年连大壳卖的蚕豆,不过一分钱一斤。或许是因为那嫩黄的色泽,炒蚕豆瓣被叫做“雄黄豆”,是端午节午餐上一道不可少的菜。
蚕豆给我的童年增添了许多乐趣。妈妈将连着小壳的蚕豆用白线串成豆链,放在饭锅里蒸熟,让姊妹们每人一串挂在脖子上,可以不时地拈一粒进嘴。为了炒雄黄豆就得剥豆瓣,剥得不耐烦时,妈妈就教我们将连壳蚕豆光滑的一端朝上,用小刀削去下方两边的豆壳,只留下当中的一线,看上去就成了一个戴钢盔的人头,尖长的豆芽成了人的鼻子,颇似鹰勾鼻、凸下巴的美国大兵。也可以将剥下的半截豆壳套上指尖,在指肚上画出人的眉眼口鼻胡须,就有了若干可以随心所欲命名的玩偶,表演各种自编的闹剧,或者与弟兄们手指上的人物打斗。
端午真正的时鲜是鲥鱼。可鲥鱼早已不是普通百姓家中能够上桌的东西了。据老辈人说民国年间的故事,一家以鲥鱼作为送亲戚的重礼,亲戚不舍得吃,又转送下一家,一家一家转下去,最后竟又回到原主人手中,可是鱼已腐败不能吃。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市场上能见到的是鲞(不知道是不是该用这个字)鱼,俗话说“来时去鲞”,也就是产完卵向海中回游的鲥鱼,已没有了鲥鱼的肥美,但毕竟还能让平民百姓稍稍获得吃鲥鱼的心理满足。如今是连它也看不到了。
3.雄黄酒与炒五毒
端午的午餐,孩子们也可以破例饮一点酒,就是以雄黄研末浸泡的雄黄酒,据说可以驱蛇虫、保健康。所以就连婴儿,父母也会用筷子头沾点酒去辣他一下。大人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指蘸了酒,在孩子的额上点出一个黄点,或者写成一个“王”字,希望孩子像虎而容易成长,有时连手心足心也都点上,可见父母爱子心切。剩下的酒洒在墙角壁边,以祛毒虫。也有人以雄黄在小纸条上写:“五月五日天中节,一切蛇虫尽消灭”,倒贴在墙角,其实驱祛蛇虫的仍然是雄黄而非咒语。
午餐上另一种不可少的菜肴是“炒五毒”,以韭菜、茭草(或金针菜)、木耳、银鱼、虾米等同炒,大约是以这几种菜象征蟾蜍、蜥蜴、蜘蛛、蛇、蜈蚣等五毒。中国传统的砖木建筑,年代久了,是会滋生蜘蛛、蜈蚣、蜥蜴、蛇等爬虫,而天井阴沟中,也确有蟾蜍活动。小时候我就亲眼见过家中的房顶上掉下五六寸长的大蜈蚣,也有邻居晚间在院子里乘凉被蝎子蜇了一直呼痛到天亮。这其中蛇的地位不同于其他,家中的无毒蛇好像只在这一天是被驱逐的对象,更多的时候是被敬为“家神”,不敢冒渎的。
4.菖蒲、艾叶
这也是驱杀邪魅的两种武器,菖蒲取其形,艾叶取其用。据说将菖蒲剪成刀剑形可以杀鬼,端午日悬于床头帐外,或用以扫床下。近年菜场上偶见人卖,买的人多置于家门旁,因为新式装潢的居室里,似乎已没有放这种东西的地方,所以完全成了一种满足心理需求的象征。傍晚点燃艾叶,其烟可驱蚊虫。这办法我在苏北农村插队时还常用,并不限于端午,换句话说,仅仅端午驱逐一回是没有用的。旧日亦有以真刀真剑悬帐内者,同样意在杀鬼。记得当年妈妈有一把做工十分精巧的料器镶银鞘钢刀,长不过三寸,端午那晚为我们挂在帐子里,但到底因为刀口锋利,半夜里妈妈又收起来了。艾叶也被用做女性端午的头饰,剪成小巧的虎形,与石榴花一起插在鬓边,红绿相映,不无妖娆。也有人以绢帛剪做艾叶为头饰的。说起石榴花,总会想起李商隐的诗句“漫无消息石榴红”,最早读到这诗正是在“漫无消息”的插队岁月里,诗人在“漫无消息”后面突兀地接上“石榴红”的意境,久久地让我痴迷。
5.佩饰
端午的佩饰,还有几种可说道的。
以五毒为题材的香袋、绣荷包,只如拇指大小,内盛雄黄,不拘男女老少,都可以贴身佩带。老虎头帽,虎头鞋,或绣有老虎形象的围兜、肚兜,是儿童的普遍用品。让我感到自豪的还有鸭蛋,端午的早晨,妈妈会用红丝线结成的网络,装进一个熟鸭蛋,挂在我的脖子上。倘若不是星期天,我可以把这个鸭蛋挂到学校里去。别的同学也有挂了鸭蛋来的,也有网络里装着鸡蛋或者网着一头无瓣蒜的。一般人家吃鸭蛋的机会远少于鸡蛋,当然吃鸡蛋的机会也并不多,所以这个鸭蛋网络常会引起同学的羡慕。有一年,一个同学就故意起哄把我的鸭蛋壳挤破了。回家的时候我很担心会被妈妈责骂,遮遮掩掩,结果还是被妈妈看到了。她听我诉了委屈,笑道,破了就吃掉吧,原就是吃的东西。
近些年收集古钱币,才知道魇胜钱中专门有一个系列,是端午的佩钱,又叫作避毒钱。一面写着“五日午时”“午日午时”“五月五日午时”;另一面绘着五毒图案。也有一面画着钟馗或张天师,一面绘五毒图案的。五毒的说法不一,有以老虎替代蟾蜍的,有以蝎子替代蜥蜴的。蜥蜴在墙壁上爬动,虽然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伤人,还能捕食蚊蝇,将它列入五毒颇不公平。
端午节朋友间的馈赠品还有扇。父亲每年端午都喜欢买几把素纸折扇,吃过午饭后让我们磨了墨,自己在上面写字。他自己的一把上写的是“清风徐来”,在我们的扇子上写的则是“心定自然凉”,或者是首打油诗:“夏天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虽是好朋友,你热我也热。”他也会写几把扇子送给同事和邻居。父亲的字写得很不错,单位里逢年过节的标语都是他写,“文革”中他也总是被造反派叫去抄大字报。可惜当时不以为意,父亲去世后,才想到他的书法竟连一件都没有保存下来。我手边留着玩的一把折扇,是一位善书法的朋友送的,他为我写的是“上善若水”。
6.白娘子的故事
端午节喝雄黄酒时,父亲喜欢给我们讲白娘子的故事。白娘子在端午节因喝雄黄酒现出蛇身,吓死许仙;然而到了重阳节,人们在吃螃蟹时,又看到了被白娘子追得无路可逃、不得不躲入蟹壳的法海。按照中国人“秋后算账”的传统,在这场较量中,胜利者还是白娘子。或者说,人们的同情显然是在白娘子这一边。这个故事有着丰富的寓意,在我们幼稚的心中,第一次将美好与妖邪联系在一起,也使我们渐渐明白,对于事物的判断决不能简单化,更不能轻信某些正人君子。
7.龙船
20世纪前半叶,在秦淮河上还有赛龙船的活动,地点在夫子庙前的泮池中。据说有秦淮河船户组织的“河帮”,长江船户组织的“江帮”,上新河木商组织的“木牌帮”。龙船上扎有彩亭,以小孩子扮演各种戏剧人物;这样的装饰肯定要影响船行的速度,且泮池一带虽是秦淮河上水面最宽的一段,但长度有限,想来比速度的竞赛也难以进行。估计南京的赛龙船更多的是表演性质。听老辈人说,也确有水性好的人在船上表演各种游戏和惊险动作。届时合城男女齐往观看,两岸及附近桥梁上都挤满了人。有人向河中放鹅鸭,让龙船上的人争夺,或扔银钱,诱人下水捞取。我在南京已没有见过这样的壮观。
江浙一带的龙舟竞渡,按《荆楚岁时记》中的说法,也不是为了拯救屈原,而是为了迎接逆涛而上的伍子胥的精魂。据说伍子胥就死于五月五日,每年的这一天他的精魂会回来复仇。南京地处吴头楚尾,所以也就不大弄得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便都将划龙船当成了游戏。近半个世纪来秦淮河日渐萎缩,再想赛龙船,也没有了适当的水面。当然南京还有两个湖,可莫愁湖太小,玄武湖又大而无当。说起真正的赛龙舟,我只见过一次,是1985年端午在湖南的汨罗,虽然参赛的龙船只有三条,也应该算是“正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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