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历史剧《蔡文姬》自发表、公演之后,关于其表达的主题就一直是人们讨论的问题,可以说迄今没有定论。《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8月4日“争鸣”版刊发了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童庆炳先生的一篇遗作——《两种声音一个结论——兼谈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区别》,这是童先生在参观郭沫若纪念馆时,看到展室中《蔡文姬》演出剧照的说明文字后所撰写的一篇文章。这则说明文字写道:“1959年2月,郭沫若创作史剧《蔡文姬》,并替曹操翻案。”童先生对此有自己的看法。笔者对郭沫若历史剧多有关注,在此不揣谫陋,对童先生的观点做一学术回应,亦借此机会表达对童先生学术追求的景仰和怀念。
周恩来提出建议
关于《蔡文姬》的主题,历来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以为《蔡文姬》的创作主旨是为曹操翻案,另一种则以为该剧是作者借蔡文姬的经历抒写情志。这两种看法虽然相异,却都源自郭沫若自己的说法。他在为《蔡文姬》所写的“序”中一开始就写道:“蔡文姬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它有一大半是真的。其中有不少关于我的感情的东西,也有不少关于我的生活的东西。”但同时,郭沫若又明确地强调,“我写《蔡文姬》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替曹操翻案。”(《蔡文姬》,文物出版社1959年版)所以,《两种声音 一个结论》一文认为,郭沫若实际上发出了“两种声音”。大多数批评者是依据后一种声音评论该剧的主题的,只有少数人注意到前一种声音,读出了作者的本意。
这恐怕是对于郭沫若“序”文的误读。有一则史料,应该可以帮助我们清晰地理解郭沫若“序”文所要确切表达的意思。这是他在1959年2月16日,也就是《蔡文姬》刚完稿后,准备写给周恩来的一封信函。信中写道:
一月廿六日陪墨西哥客人到广州后,因孩子们在春假中到了广州,我便留下把剧本《蔡文姬》写出了。二月三日动笔,九日晚脱稿。兹寄上清样本五册,请饬交陈总和周扬同志各一册。如有暇审阅,请提示意见,不日回京后再修改。这个剧本是通过蔡文姬替曹操翻案。这个主题是根据主席和您的提示。去年十一月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鸿宾楼吃晚饭,陈总亦在座。我坐在您的旁边,您曾向我说,不妨写一个剧本替曹操翻案。案是翻了,但翻得怎样,有待审定。(郭沫若纪念馆馆藏资料)
这封信把周恩来建议郭沫若创作历史剧《蔡文姬》,以及剧作的主题(至少是作者主观的意愿)说得很清楚。从这封信的内容再去读“序”文,其语义也是很清楚的,并不存在“两种声音”。那只是一个意思的完整表达:作者选取蔡文姬这个历史人物和文姬归汉的史事为题材进行创作,是意欲为“被后人魔鬼化”了的曹操翻案;而蔡文姬形象的塑造,融入了作者自己的情感经历、生活经历。
《蔡文姬》一剧的主角虽是蔡文姬,但主题却是颂扬曹操的文治武功。这样的艺术构思和艺术表达是否成功,郭沫若似乎也不是太有把握,所以他会说“案是翻了,但翻得怎样,有待审定”。他的自问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从历史人物研究的角度而言,二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蔡文姬》是不是为曹操翻了历史的成案呢?
事实上,围绕《蔡文姬》的评论,绝大部分在讨论是不是需要为曹操翻案,为曹操翻案的目的是否达到?这些评论的前提当然是认可该剧的主题为“替曹操翻案”,所以讨论也就在关于如何评价历史人物的层面展开。而否定《蔡文姬》“替曹操翻案”的主题,认为作者是借该剧抒写情志,其实是从审美表达的层面否定了《蔡文姬》“替曹操翻案”为主旨的创作,但又用一个所谓文艺理论的解释,来为这部成功剧作的成文圆一个说法。
不必质疑郭沫若创作《蔡文姬》的主观意愿,现在再来讨论该剧的主题,其实意义也不大。一部文学作品表达的思想情感内涵,可以是宽泛的,并非只能有一个主题,观众的解读也同样可以见仁见智,就如红学之众说纷纭一样。郭沫若作品的主题引起争议,并非只是《蔡文姬》一部,围绕他的另一部历史剧《孔雀胆》就曾有许多不同说法。不过,既然重提这个话题,有一个关于《蔡文姬》创作的问题倒是值得深入思考,而实际上却一直被人们忽略了,即郭沫若缘何创作了这部历史剧?他的写作动机究竟是什么?
六十余年后得偿夙愿
在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的文学创作中,相比大量应时应事的诗文,《蔡文姬》在艺术上的分量不言而喻,但它的出现给人突兀而至的感觉,其后紧接着又有一部大型历史剧《武则天》。自从抗战时的名剧《屈原》之后,相隔十余年,郭沫若在戏剧上又一次创作力爆发。那么其背后,一定有一个触发作者创作的审美动机。这样猛烈的创作欲望不可能无缘无故凭空而至。究竟是什么情况使得历史、史剧、现实,使得曹操、蔡文姬和作者自己的人生,都融汇在一个审美的感动之中呢?厘清《蔡文姬》创作的来龙去脉,或者让我们更能够读懂这部剧作,读懂《蔡文姬》之于郭沫若文学创作的意义。
“为曹操翻案”,似乎是个理所当然的创作缘由,但这样一个创作主旨,可以选择的历史题材有很多。即以郭沫若在《替曹操翻案》一文中所论列的曹操文治武功各方面的政绩,譬如对于“文化的发展有大的贡献”而言,可供他择取为题材的史事、史迹也不止一二,他为什么会选择“文姬归汉”这一史事来为曹操“歌功颂德”呢?同样,对于主张《蔡文姬》的主题是作者以蔡文姬的经历来抒写情志的说法,也应该有这样的疑问:作者为什么会在1959年2月的某一天,毫无缘由地即兴创作了(仅用了七天时间)这部历史剧,“兴”因何而起?毕竟蔡文姬的经历中所蕴含的作者经历过的“感情的东西”、“生活的东西”(因抗战爆发而别妇抛雏,毁家纾难),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
显然,我们不能就事论事,仅仅从文本说文本地去看《蔡文姬》。我们不妨把视野拉开,在历史的语境中,从郭沫若的文学创作活动去考察和思考这部历史剧的创作。
郭沫若衷情于蔡文姬和《胡笳十八拍》由来已久。在他记忆里“幼时发蒙,读过《三字经》,早就接触到‘蔡文姬能辨琴’的故事”。他在开始文学创作的初期,就曾想以蔡文姬为题材,创作一个历史剧,作为《三个叛逆的女性》之一。那么他赞赏蔡文姬和《胡笳十八拍》什么呢?“文学是反抗精神底象征,是生命穷促时叫出来的一种革命。屈子底《离骚》是这么生出来的,蔡文姬底《胡笳十八拍》是这么生出来的”。(《西厢艺术上之批判与其作者之性格》,《西厢》,上海泰东图书局1921年版)这是郭沫若在五四时期表达自己的文学主张时所说的。几十年后,他仍然坚持这样的基本看法:《胡笳十八拍》“实在是一首自屈原的《离骚》以来最值得欣赏的长篇抒情诗”,“那是用整个的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我是坚决相信那一定是蔡文姬作的,没有那种亲身经历的人,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来。”(《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光明日报》1959年1月25日)这其中所表达的,实际上就是郭沫若在文学活动中一直在内心坚守的具有浪漫色彩的“主情主义”文学精神。它既是对人生的一种审美姿态,也是对文学创作的一种艺术追求。正是秉持这样的文学精神,郭沫若才创作出《女神》、《屈原》这些成为新文学经典的作品。可以想象,蔡文姬和《胡笳十八拍》如果激发起郭沫若创作灵感的话,那一定会是像创作《女神》或《屈原》时涌出的那样的审美感动。
有一个历史细节耐人寻味:郭沫若在抗战初期曾书录一幅《胡笳十八拍》。款识谓:“胡笳十八拍余素嗜读,日前偶一翻阅,倍感亲切。曾为立群朗诵一遍,伊亦甚为感动。今日出此残绢,曰曷不为我书之。余欣然应之,书至中途,有警报至,邻居多往防空壕避难,余仍手不辍笔。”郭沫若书写时连空袭警报都可置之度外,足见其运笔之用心。这恰在他从日本只身秘密归国一周年前夕,翻阅并书录《胡笳十八拍》, 当然是有所寄托的。如果不是正在主政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他有可能以蔡文姬和《胡笳十八拍》为题材,创作出一部融入自己人生经验的文学作品。
在郭沫若的内心世界里,应该一直有一个关于蔡文姬的创作情结,但是他需要一个机缘。时间的流逝,没有淡漠这个创作情结,机缘终于等到了。“没有想到隔了六十多年,我却把蔡文姬戏剧化了。”(《蔡文姬·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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