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网6月20日讯(福建日报记者 谢海潮)《旧五代史》说罗隐“字昭谏,余杭人”,这位唐末五代的浙江布衣文人,无职无权,却在福建留下相当多的传说。有学者做过粗略统计,罗隐的传说在福建分布的县市区至少有33个,与妈祖、朱熹、郑成功、戚继光等传说,成为最有代表性、流传面最广的福建传说。
省敦睦姓氏谱牒研究院客座研究员王志阳甚至认为,罗隐“皇帝嘴乞丐身”的各种故事,切合了“重然诺”的闽越文化特质,影响了福建文化的开发进程。
皇帝嘴乞丐身
沙县的“做豆腐会发家”,上杭的“受过‘皇封’的地皮好种食”……“与‘分布范围广’特征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罗隐传说模式的单一性。”王志阳说,这些故事主要围绕“皇帝嘴乞丐身”来展开,实属宣扬“重然诺”这一文化传统的结果。
《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录有古田县“罗隐的传说”七则。从“乞食命皇帝嘴”称呼由来,咒“前塔稻田无收成”,骂“烧瓦要不歇”,说“老介农民犁田不用牛鼻绳”,到最后自我诅咒而被石头压死,一个标题七则故事,“一语成谶”仍是贯串其中的最为重要的元素。
稍显特殊的,可能是建宁的“出酒井”和“南坑草鞋”两则故事,有了罗隐“改口”的情节。像“南坑草鞋”,罗隐因村民热情招待而许愿“家家户户出秀才”,后与村民起分歧,另赐“南坑草鞋南坑着,出了南坑打赤脚”的金口,但依旧是一则讲述“皇帝嘴”的故事。
至晚在明代中叶,罗隐的传说已流传到金门,只不过当地人因闽南话“罗”与“卢”音近,误将“罗隐”当“卢远”,籍贯亦改为“金门人”,但内容并无实质变化。
“金门卢远传说的重心,就在用不同的手法表现‘乞食身皇帝嘴’,能‘出口成谶’的形象特色。”金门采风文化发展协会的学者陈炳容认为,其内容可明显看出是浙闽两省罗隐传说的衍化,但已融入金门的风土环境,是金门化的罗隐传说。
久困场屋的共鸣
罗隐“十上不第”,唐咸通元年(860年)至咸通八年(867年)间,他多居长安,也结识了进京应试的常修、陈黯、王肱、萧枢、林颢、赫连韬、詹雄等人。除江陵人常修外,余皆为闽人,如陈黯、王肱、萧枢、林颢均为泉州晋江人。
因与陈黯交情不错,罗隐于咸通六、七年间(865年—866年)曾到泉州、晋江等地,旧雨新知,履舃交错,当中就包括陈黯的内侄、后为晚唐五代福建文坛领袖的黄滔。
福建士人入京赶考所结识的名人,当非仅有罗隐一人,若说因罗隐曾经入闽而在福建声名大振,那么当时颇具盛名而又到过福建的学者,肯定不只是罗隐,周仆、韩偓等时望都曾避乱入闽流寓。再扯远些,后世大名鼎鼎的纪晓岚来福建当提督学政,也没留下这么多的故事。
罗隐何以能誉满福建?王志阳认为,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在于罗隐的才华获得了福建士人的高度认同,并与当时处于“科举不遇”的福建士人的境遇高度相似,使得罗隐传说的种子能够深植福建。
唐末五代正处于福建文化起飞的前夕。唐前期的80多年间,福建没有及第记录,唐神龙二年(706年)始有长溪(今福安)人薛令之“开闽进士”的出现,之后84年又是无人折桂。贞元七年(791年)及次年,莆田林藻、晋江欧阳詹接连及第,唐后期各朝基本不乏闽中进士了。
相当一段时间,进入唐代政坛的福建人少,又增加了福建士人考中进士的难度,一大原因是唐代科举考试制度的设计问题。唐初一度实行“糊名”而后罢之,南宋学者洪迈说“唐世科举之柄,颛付之主司,仍不糊名”,故其取人“亦有胁于权势,或挠于亲故,或累于子弟”。制度上缺少有效监督,考试结果取决于主考官的贤与不肖,到了唐末吏治愈坏,弊病更甚。
欧阳詹自述“某代居闽越”,自闽至于吴,自吴至于楚,过宋由郑,逾周到秦,进京后“朝无一命之亲,路无回眸之旧,犹孤根寄不食之田也,人人耘耨所不及,家家溉灌所不沾”。欧阳詹并非寒门出身,一进长安赶考竟窘迫如此,饱经了当时福建边缘化的苦楚。
《旧五代史》说“罗隐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又谓“然多所讥讽,以故不中第”;“虽负文称,然貌古而陋”,宰相郑畋之女“尝览隐诗卷,讽诵不已”,然某日隐至第,郑女“垂帘而窥之,自是绝不咏其诗”。
在唐末五代,罗隐实乃一个“誉满天下”兼“谤满天下”的矛盾结合体、时代争议性人物,虽享大名,但上层就是不给个功名。罗隐尚且如此,何况他人?福建多数学子久困场屋,不沾雨露之恩,自然容易引发共鸣。罗隐的传说经由福建士人口口相传,便散布于福建各地。
言必信 行必果
唐末五代的福建,文教普及程度仍然较低,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也相对较小。在此背景下,王志阳认为,闽越文化“轻生死,重然诺”的文化传统,以及福建文化注重商业的传统,使得罗隐“皇帝嘴”系列传说所承载的价值取向,在福建发生的影响力要比其他地区更为深远。
语出《论语·子路》的“言必信,行必果”,下句“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却鲜有提及。当子贡请教“何谓之士”,孔子将“士”分为三类,上等“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其次“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第三等就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后人解读这句歧义较多,语言学家杨伯峻译为:“言语一定信实,行为一定坚决,这是不问是非黑白而只管自己贯彻言行的小人呀!”而朱熹注曰:“果,必行也。硁,小石之坚确者。小人,言其识量之浅狭也。此其本末皆无足观,然亦不害其为自守也。故圣人犹有取焉,下此则市井之人,不复可为士矣。”
显然,杨伯峻的译文持贬义,也许更符合《论语》原旨。在这一点上,孟子说得更为明白:“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也就是说,在“大信”与“小信”之间,存在通权达变的问题。
“朱子对小人的‘识量浅狭’并未给予贬义的色彩,因为他把‘言必信,行必果’作为‘自守’的一个标准。”王志阳说,朱熹之所以显得更有契约精神,原因是处于福建商业经济大发展的南宋,其本身就是印刷从业人员,对“重然诺”的价值体系持更为积极的态度。
朱熹有项收入是撰文与刻书售书牟利的文字钱,在日常开支中占有重要位置。古田籍学生程深父客死他乡,与林择之的书信中,朱熹让这位保管文字钱的弟子拨款救济,“已与其(深父)弟说,择之处有文字钱,可就彼兑钱一千”。
朱子尚且不能“免俗”,卷入商业活动中,可见当时福建的商业文化渗透之深。“钦夫(张栻字)颇以刊书为不然,却云别为小小生计却无害,此殊不可晓。别营生计,顾恐益猥下耳”,张栻是与朱熹、吕祖谦齐名的“东南三贤”之一,提出了反对刊书营生的看法,朱熹在信中坦然辩护。
经朱子提炼和改造的“重然诺”观念,由传统儒家贬抑的倾向转为正面的因素。尽管现有的罗隐传说内容最早仅能追溯到明代文献,王志阳认为,其一大根源正是宋代新儒家对“重然诺”价值观的吸收和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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