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以来,诗坛出现了多种点将录,其中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最为知名。这些点将录究竟是游戏之作,还是表达了作者对文学批评的独特思考。上海大学中文系王培军副教授曾为《光宣诗坛点将录》作了笺注,在他看来,点将录可称为“分布诗史”,可以深化诗史或文学史的描述。
在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之前,还有哪些比较著名的诗坛点将录?它们也有大影响吗?
王培军:最早的诗坛点将录是《乾嘉诗坛点将录》。这个是最有名的,当时在私下里传阅很广,但付诸刊刻,则是比较晚的事了。中国人非常注重“排座次”,诗人也不例外,非常关注自己在诗坛中的位置。据说,《乾嘉诗坛点将录》是舒位和陈文述及二三名士一起作的,舒位大概担任了主要角色。私下流传的是钞本,后来才有了刻本。1907年,叶德辉从长沙旧书摊找到了一个本子,刻入《双梅影闇丛书》。1909年,又有人觅到一个武进庄氏钞本,将其刊于《东方杂志》。叶德辉发现这个本子更好,又把它重刻一次。所以,叶德辉共刻了两次《乾嘉诗坛点将录》,在当时的影响很大。
舒位是乾嘉诗坛的一流诗人,并且还是一个狂生,所以把自己也点了进去,就是“没羽箭张清”;陈文述是“小李广花荣”。位置皆高。当时的诗坛大家,像赵翼、蒋士铨、胡天游、钱载等,位置都很高。当时的诗坛盟主是袁枚,这是大家没有异议的,故被点作宋江。有些人的官位比较高,在《点将录》里位置也高,如阮元、毕沅等。这个《点将录》也是一时游戏之作,但如果把它当作诗史来看,大概也是可以的,它把当时诗坛主要人物都勾画出来了,诗人圈子里的主流是什么,也能得到一些反映。
经过叶德辉和《东方杂志》的刊刻,引来了很多人的模仿。在汪辟疆之前就有,不过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影响是最大的。晚清大词人朱祖谋也做了个《清词坛点将录》,对清三百年的词人进行点将,把自己也点进去了,位置非常高,是五虎将的“双枪将董平”。像王国维,只不过是水军头领里的“翻江蜃童猛”,与点作“出洞蛟童威”的一个小词人汪全德并列;如非研究清词的学者,今天知道汪的名字的,恐怕也没几个人;想一想,《人间词话》中贬评朱祖谋那几句,还真不算什么。不过朱祖谋做得太粗略,只点出了名字,没有评论。而且是其弟子龙榆生在他死后,发表于《同声月刊》的,所以就没什么影响了。《点将录》虽然看起来是游戏,其实是可以有正经用意的。换言之,它的形式是游戏,它的精神则可以是学术的。
《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点到的人当时有多少是在世的?点将录可以作为诗史吗?是否仅是一个游戏?
王培军:这个我没具体统计过,但大致可以说下。《光宣诗坛点将录》发表的时间,是在1925年8月至9月间,它首发于章士钊编的《甲寅》周刊,每星期一次,共连载五次,9月中旬连载完毕。当时的大佬如陈三立、郑孝胥、陈衍、陈宝琛、樊增祥、赵熙、朱祖谋、况周颐、夏敬观、冒广生等都还在世,像陈、郑都是领袖人物。在诗坛是次要人物,而在学界有大影响的,如柯劭忞、章太炎、黄侃、康有为、梁启超等,也都是在世的。汪辟疆在做《点将录》第一稿的时候,也是心血来潮,游戏成分居多,后来经过多次增订,内容就比较丰富了。他肯定是打算把它弄成一个别致的诗史,否则不至于时过境迁,还在反复修订、增补。
点将录确可充当诗史的一种体裁,是因为其本质实为“人物位次录”,不同级别的诗人,能在里面被排位。说起来,不管你怎么写,诗史都是不好描述的。跟历史一样,写法从来都是重要的。一般人都知道,传统中国史的写法主要可分三种,纪传体、编年体、纪事本末体。其实,这种分法有些表面化了。纪传体不是人物传的汇合,它还包括编年纪事(本纪),有年表、有世系,还有各种志(包括典章制度、经济、灾变、科技等),不仅仅是人物传,它所承载的内容,比纪事本末、编年体要丰富得多。亦以此故,纪传体才是中国史的主体。司马迁的创造力是空前的。
写诗歌史有许多困难。现代一般的写法,也就是用一章概述,再用专章论列大家,其他次要诗人,则用几章合述。说穿了,也还是人物传,再加些评论而已(就算“史评”吧),还比不上传统的“纪传体”。诗歌史如着眼于诗史变迁,必定疏忽诗人;着眼于诗人生平与评价,又丢失了宗派变迁。历史是时空中的东西,描述起来很难,顾此失彼,简直是不可避免的。
我认为诗史必须有所侧重,应该根据描述意图选择坐标。譬如以时间作为主坐标,则每一个朝代每一次运动以及各家各派、主流风气,都可以得到描述,这样就构成一条时间主线。依照时间主线写出来的诗史,可以叫做“嬗变诗史”。但这样写,在空间中的分布是无法细致描述的,如某时代的主要诗人有哪些,次要诗人又有哪些?就无法兼顾。不过,如果我们取一个时间段,来作为横截面,而把空间作为主坐标,就可以把诗人的具体分布描述出来,这就可以与“嬗变诗史”互补。我认为这样的诗史,不妨叫做“分布诗史”。描述诗人的“分布”,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它可以深化诗史或文学史的描述。
您的意思是,点将录这一体裁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王培军:我认为差不多是可以的。如前所述,作为“分布诗史”,它是在时间不变的情况下,描述整个诗坛的诗人在空间的分布。我认为汪辟疆对这个问题是有所自觉的。汪辟疆有篇专题文章,谈近代中国的诗派与地域,大概分了五六派,我在《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的前言里,把他这篇文章里所涉的诗人,与他《点将录》中所点的诗人,一一作了比对,发现他的做法是很谨严的。《光宣诗坛点将录》中能清楚地看到哪些诗人是顶重要的,哪些是次重要的,当时的几大流派,也都兼容并包,详载其中。只是少一些评论和作品分析。程千帆的合校本中有评语、人物小传,汪辟疆还准备遴选作品,附于诗人之后,可惜这个工作未能完成。我做的《笺证》,也有补他所不及、替他完善的意思。
历史学目前更多地倾向讲底层、大众的一些东西,这原无可厚非;但文学史、艺术史则不同,它必须关注天才的创造。哲学史、科学史亦然。凡是涉及精神创造,必然重视天才。一个时代的大诗人不可能横空出世,孤立地悬浮在空中,他的底下,是有像金字塔一样的一群人物的,有一群有才能的诗人才会有大诗人。诗人群的整体水平很高,大诗人的水平才会更高,因为大诗人的天才,需要同时代诗人的激发;其他诗人的水平不高,大诗人的创造天才,便很难全部被激发出来。这就好比下围棋,在一至九段上,棋手是连续分布的,不可能同代人是一二段,而只有一个孤独的大国手,独在九段。这是很难想象的。
在乾嘉时代,大多数人都受袁枚的影响,袁枚怎样写,大家就跟着怎样写;在晚清民初,大多数的人,都跟着陈三立、郑孝胥写。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跟在大诗人后面的,大多数是可以忽略的。“大多数”是无意义的。所以,《点将录》里分头领、五虎将、八骠骑等,分出个高下是很必要的。当然,《点将录》也不是量身定制,恰好一分不差。
《点将录》把这些诗人大体的形象和位置描绘出来,这没什么问题。但我们谈到文学的时候,往往不会说谁比谁更好,而是习惯说喜欢谁的作品。在你看来,文学一定要,而且一定能分出高下吗?
王培军:艺术自然是要分好坏的。分好坏就是分高下。在中国传统的诗文评中,实际上一直是分高下的。早在钟嵘《诗品》里,就把诗人分了三品。当然他分的也有引起争议的地方,但大部分后世都是认可的。如曹植、阮籍、左思、谢灵运等是上品,谁都不会质疑。有争议的地方,如把陶渊明分在中品、曹操置于下品之类。但这不能太怪钟嵘,谁都难免历史局限性。大部分的诗人,在当代或不久之后,就能够获得定评。毕竟,中国诗人的高下都是当代的同行或后起的同行评定的,普通读者是没有话语权的,也无法插嘴。不能因为钟嵘的分品有个别不妥,就否定他的全体。
假设作通贯的中国诗史的点将录,毫无疑问,杜甫一定排在首位,宋江的位子,非他莫属。比杜甫仅次一位的是李白,他的天才固然极高,但不及杜甫伟大,李白可作卢俊义;在杜甫之前的是屈原,他的写法已成绝响,后来的人不再这样写,所以他可做托塔天王晁盖;在屈原和杜甫之间最大的诗人是陶渊明,大概可作公孙胜。这些我认为都不会有争议。比这几人位子低些的,像韩愈、苏轼、黄庭坚、陆游等,大概可进五虎上将。
大诗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能逃出时间的制约,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仍保持特殊的魅力,吸引内行的读者。大诗人的作品会提供丰富的东西,供后人吸收、滋养。也正因为此,大家为了节省精力,就会选择最有价值的作品来读,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尤其是要学诗的人,效法大作家,力争上游,有什么不好?这就好比习武的人,总要去找高手做师傅,或者觅什么上乘秘笈。时间是有限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节省原则,遍布于生物进化过程中。我们在成长中要用最少的时间获取最大的营养,是不言自明的;否认经典,压低大作家,抬高下里巴人,大概是“五四”后才有的。
其实,像古代的政治史,也是由一小部分人决定的。盖一栋大楼,起决定作用的必是设计师,不是工人。无论是改变世界还是断送世界的,永远都是少数人。诗歌史必须突出精英分子,否则是无聊的。我写过两句诗说:“欲啖葡萄先取大,倒持蔗尾孰能甘!”论诗为学,皆可作如是观。
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有一些人可能当时看来很不错,但是之后就被淘汰了。汪辟疆认为清诗的成就是很高的,就中又以同光体最高,现在看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吗?他点的这一百多人中,有多少人能排进整个诗歌史的榜单?钱锺书先生对同光诗的评价就没有汪辟疆那么高吧?
王培军:按照汪辟疆的意见,大概有不少人能排进去。从屈原始(《诗经》多为无名氏作除外),直至晚清民初,三十六天罡里,晚清诗人也能排进好几个,七十二地煞里,大概可以排进更多。陈三立至少可为天罡的,当时有人认为陈三立比黄庭坚还要出色;郑孝胥大概也可以,张之洞在那时候,就推他是明代以来最好的。汪辟疆于陈三立,是特别服膺的,所以被震撼而失去平心,推许过当也是难免的。汪辟疆评陈三立诗,是“杜陵而后,仅有散原”;这是相当夸张的批评,大部分人不会同意。汪辟疆又认为晚清诗超过了宋诗,这个大判断同意的人恐也不多。
拿乾嘉诗跟同光诗比,我觉得也有困难。这涉及诗学宗派的问题。乾嘉诗人多是才子型的,讲才气,讲性灵;同光诗人中学宋诗的,老气横秋,他们觉得才子浅薄,没有深度。如陈衍,就认为对仗工整,也是诗家之病,而才子诗则力求巧对。又如陈三立,他对于易顺鼎、樊增祥,都不以为然,贬之为“作诗机器”。其实,易顺鼎、樊增祥诗都以才气著称。陈衍又主张作诗当“发挥名理”,劝沈曾植多写诗,也是为此。同光体诗人看乾嘉诗人,看不起,是可以想见的;反之,乾嘉诗派的人看同光诗人,也不以为然。同光体诗人崇拜的黄庭坚,而袁枚则力贬之,《随园诗话》比黄诗为“蔬中之刀豆,毕竟味少”,又引王世贞的话,说是“驴夫脚跟”。
钱锺书先生认为,宋诗不及唐诗,但是超过清诗,优于明诗和元诗。钱先生心中的排位应该是唐诗第一、宋诗第二、清诗第三。他对光宣诗坛的那些人,则颇多负面评价。钱先生在年轻时也是才子,作诗是学李商隐、黄仲则一路的,陈衍评及他的诗,语气之间,并不是很厉害的推许;但是对他这个人,则是极为欣赏的。钱先生的诗充满才气,但不够老练。陈衍告诫钱锺书:“汤卿谋不可为,黄仲则尤不可为。”应该多读书少作诗。陈衍对他的这一针砭,应该说是起到了作用,没有这一针砭,钱先生也许就终身为才子,为易顺鼎一流人了。钱先生对光宣诗人持负面评价,与他的诗学偏好有关。
钱先生的好友冒效鲁,年轻时的诗则是非常老练的,学同光体,看不起其父冒广生。冒广生的诗则近乎乾嘉,写得比较漂亮。不过,冒广生在同光体的压力下,后来也去学宋诗,又为陈师道集子作《补笺》。陈衍认为冒广生的诗写得够漂亮,有才华,近黄仲则、张船山,但学不像陈师道,徒费力气。钱锺书对冒广生的诗评价也很不错,说“殊有标格”,“乃郎不如也”。关于这点,冒效鲁肯定不服气。钱先生是才子型的人,于冒广生的诗,是多些惺惺之惜的。钱锺书说过唐诗是少年的,宋诗是老年的,乾嘉诗便是少年的风味。
其实,对清诗的整体评价也有难度。在清诗内部评出高下,是可以的,但拉到整个中国诗史看,就很难办了。诗分唐宋,唐诗是中国诗的顶峰,宋诗另辟蹊径,虽然达不到唐诗的高度,但舍唐诗外,也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后人都是学唐或学宋,在这个圈子里打转。有人认为清诗“唐音宋骨”,综合了唐诗、宋诗,开辟了一个新局面。是否如此?我想最好留给时间,最权威的批评家,也必须等候时间的裁判。(黄晓峰实习生周雨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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