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甫松《梦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佳作也。有赏析文字赞其“美在朦胧”,甚是,然文中提出“费思量”者:“本篇主旨究为怀江南之地呢,还是怀人?”并倾向于怀人,认为结句“人语驿边桥”中之人,即作者另首《梦江南》(楼上寝)中“双髻坐吹笙”之少女,“人语”即其语也。我以为不必作此联想。此词意境之美,还在一个“闲”字,“闲梦”之闲,愈闲愈好。潇潇细雨之中,传来声声笛韵,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何其朦胧,何其凄清,何其闲适,何其空灵!驿边桥上复有人语,正宜若有若无,不知何人,不知何语,方有无尽之意味,若坐实为雨夜怀念某人,则韵味大减矣!此词主旨仍以怀地为宜。
二
张先以“三影”名,《安陆词》写“影”五处。三影者何?传子野答客问,自谓“三影”乃“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归朝欢》)与“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剪牡丹》),并说这是他“平生所得意也”。而我以为,另两影所创造之境界远胜于“娇柔懒起”与“柳径无人”。一影:“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木兰花》),溶溶月色之下,漫天飞絮轻轻飘过,无声无影。其朦胧,其宁静,其恬然闲适,会令人怦然心碎!而另一影:“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画角声后,愈感万籁俱寂,明月中天,唯见月光送来隔墙秋千之影,其幽渺,其空灵,其清冷寂寞,也令人黯然神伤!我认为,不如以此二影与“云破月来花弄影”并称“三影”。
子野如在,当可作一番商榷也!
三
词学家夏承焘先生在《唐宋词欣赏》中对东坡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逐句作了解说。如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表面上好像是赞美月夜,也有当今朝廷上情况不知怎样的含意。”“我欲乘风归去”三句:“也是指政治遭遇而言,想回到朝廷中去,但是又怕党争激烈,难以容身。”“‘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两句是说,既然天上回不去,还不如在人间好,这里所谓‘人间’即指做地方官而言。”“这样想通了,他仰望明月,不禁婆娑起舞,表现出积极的乐观的情绪。”下片才“自然过渡到个人思弟之情的另一主题上去”。但结尾“千里共婵娟”:“一方面是对兄弟不能团聚的安慰,同时也是对自己政治遭遇的安慰。”按照此解,一个仙风道骨,醉心于明月清影,祝愿天下人都幸福团圆的可爱的东坡翁似乎成了一个于酩酊大醉中还在研究政治气候,掂量回朝廷还是做地方官的宦海俗人!岂不令人扼腕!
张惠言之“寄托说”,所谓“意内而言外”穿凿附会,将许多歌颂人间真情、刻画普世人性的绝妙好词,诬为功名利禄辈之宦海挣扎。而一向评词多有卓见的夏先生何以也受其影响?“寄托说”出世二百年来虽不断有人驳斥,看来尚需词坛形成共识继续批判也!
四
朱彝尊说:“词至南宋而极其工”,胡云翼也说:“词至南宋发展到了高峰”;也有相反之见,胡适说:“到了宋末的词,连文人都看不懂了,词的生气全没有了,词到了宋末早已死了。”吴世昌也说:“词之亡,不亡于金、元、明,而亡于南宋,如梦窗、玉田、碧山、草窗之作。”我同意后者。
一种文艺样式发展到了高峰,表现在形式上的成熟,特别是巅峰作家的出现。词的高峰应是晚唐至北宋的二三百年间,形式臻于成熟,内容得到扩展,巅峰作家李煜(937-978)、苏轼(1037-1101)、李清照(1084-1156)等先后出现,此一时期无疑为词之高峰。南宋前期尚可,并有陆游、辛弃疾等大家,至宋末,梦窗、碧山等人的词已渐离委婉抒情的本色,走上形式主义的邪路,堆砌辞藻,雕琢造作,且复迷于典故,趋于晦涩,或如嚼蜡论文,或如费猜“恶谜”,已失去词的生命力。足证词衰于南宋,亡于宋末。词坛于其后三百年,只出了一个元好问;至清,才出了纳兰性德、龚自珍等,呈中兴之盛。
五
钱仲联先生在《清词三百首》前言中说:“清词承宋之绪而后来居上。”似有失偏颇。其主要理由,一是反帝爱国诗篇多于宋;二是学人写词者多,流派多,词人总数量多。但我以为,凡此种种,皆不足以衡量一代词坛之成就也。清一代词人确有四千之众,但佼佼者不过纳兰性德、龚自珍、顾贞观、朱彝尊、陈维松、吴伟业、王士禛、王夫之、项廷纪、文廷式、屈大均、吴绮、历鹗、庄棫、徐灿、吴藻等一二十人耳;而放之词之千年历史中,能与两宋大家苏轼、辛弃疾、李清照、欧阳修、秦观、周邦彦等并列一流者,唯纳兰性德、龚自珍等二三人耳。宋词中传唱至今仍脍炙人口之名篇数以百计,清词不过十余首耳。何谈“后来居上”,而是差之甚远!清末至今,从梁启超至叶嘉莹,词论家论及清词,多称之为“中兴”。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唐之诗,宋之词,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马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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