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诗歌重在表达情感,所以常常遵循的是情感的逻辑,但有需要,便会冲破现实框束,在一个更自由的层面上呈现情怀。李贺《苏小小墓》写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这诗写得真好!兰花的露水,像苏小小哭泣的眼睛,坟头的青草,像她的茵褥,风是她的衣裳,水是她的环珮,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车,无主空自等待,她与恋人约会的西陵之下,如今只是凄风苦雨。诗人想象着苏小小鬼魂的遭际,读上去寒气森森、荒诞不经,但它所传递的情感,却如此幽怨深沉。通过苏小小生前身后的对比,诗人流露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寂寞永远是深藏在热闹之中,才成其为无凭的寂寞;伤心永远是跟随在幸福之后,才愈见出无尽的伤心。李贺还有一首《雁门太守行》,开头写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用黑云比喻围城的敌军,用向日甲光比喻守城将士的英姿,爱憎之情见于笔端。有人却挑刺说:“方才黑云压城,何来向日甲光?”似这样的批评,便是吹毛求疵,是不入诗的表现,是把诗歌的情感逻辑与生活逻辑混作一谈。其实,岂止黑云日光可以在诗中同时出现,但有情感表达的需要,大雪芭蕉也可同台亮相,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样畅通可行。
所以,《沧浪诗话》说:“诗有别裁,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歌之道,不在书,不在理,那在何处呢?也许就落在一个“情”字上。真情所至,方有高格。钱穆谈中国诗歌,认为贵在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是把人生写进了诗歌里。真真入木三分。唐朝以后,写诗代不乏人,却时常脱离了性情一路,落入如《沧浪诗话》所批评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歧途,诗中常可见哲理议论、逞才使气、精雕细琢,却淡漠了生命情怀——也许,这正是唐之后诗歌渐衰的原因之一。
李贺诗云:“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间有情之物都会枯谢,便是终古不变的苍天,如果有了感情,也将与人俱老。但是,世间万物往往宁可衰老枯谢,也不愿成为无情者,甚至,还常常用一个“情”字来对抗时间的审判。诗歌也正是这样,因为有了情,反倒得以天荒地老,永驻人心。(张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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