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黛玉与湘云曾月夜联诗。湘云看到池塘上惊起一只瘦鹤,出了上句“寒塘渡鹤影”,黛玉呢,见到一轮月儿冷冷清清,想了一会儿,吟出一句“冷月葬花魂”。这两句诗,看上去都只在描写一种外在的景物,实际上却字字传递着浓烈的情感。寒塘,鹤影,冷月,花魂,这样的诗,必是寄人屋檐之下、人生遭际相似的湘云与黛玉才能作出的,如果换了春风得意的王熙凤,肯定对不成。
为什么王熙凤就对不成?因为王熙凤没有黛玉的人生遭际,也就没有那种忧伤、萧索的情怀,对事物的看法就会不一样。寒瘦、清冷,这不是王熙凤的风格,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式的。所以,字句可以雕琢,故事可以敷衍,唯独“情怀”二字作不了假,是怎般情怀,便作怎般诗,诗歌就是诗人情怀的一种外化与呈现。
我们读诗,其实就是在读人,读诗人的遭际,读诗人的情怀,读一个个远去的灵魂。好的诗歌,可以让它的作者千年之下依旧血气充满,栩栩如生。我们读《诗经》,最百读不厌的不正是那渭水河畔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爱情?读《离骚》,感动最深的不正是那憔悴诗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情怀?读《古诗十九首》,念念不忘的不正是那天涯游子的羁旅乡愁与闺中少妇的无尽幽怨?等读到了建安诗人逸兴遄飞、光英朗练的佳句,读到了盛唐诗人洒脱自然、天地入我胸怀的名篇时,我们越来越坚信:优秀的诗篇正是人生情怀结出的花朵,优秀诗篇里必然流淌着诗人不同流俗的襟怀与独一无二的性情。
这样的襟怀性情,未必就一定是家国天下,先忧后乐。它可以是人生如寄的感慨,是来去亲疏的触怀,是儿女情思的表达,但无论何者,它一定是真诚的、健朗的、敏感的。诗人们咏之于江边白露,舞之于月下乔木,寄意春花秋月,卧听松涛虫鸣,他们从一切自然事物中寻找诗意的触发,又在一切自然事物中寄托人生的慨叹。他们的诗中,一花一草莫不被赋予灵性,哪怕再私人化的情感,也都显得真诚动人。
李白是古典诗歌的巅峰。读李白诗,便如直面一颗赤子之心,天然去雕饰。他得意时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失意了又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心境豁达时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忧愁烦闷了,又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喟叹;他从不掩饰自己要为官入仕的志向,在长安供奉翰林时赞美杨贵妃说“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一旦疏狂之性发作,却又写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的诗就是这样,真诚浓烈,略无矫饰,他简直把一颗心裸呈在了诗歌中。在他的诗中,你可以清晰看到一个放达不羁、天真可爱的诗人,看到这个诗人高才放纵、跌宕漂泊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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