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梁六自洞庭山
张说
巴陵一望洞庭秋,
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
心随湖水共悠悠。
这是诗人谪居岳州(即巴陵,今岳阳)的送别之作。梁六为诗人友人潭州(今湖南长沙)刺史梁知微,途经岳州入朝。洞庭山(君山)靠巴陵很近,所以题云“自洞庭山”相送。诗中送别之意,若不从兴象风神求之,那真是“无迹可求”的。
谪居送客,看征帆远去,该是何等凄婉的怀抱(《唐才子传》谓张说“晚谪岳阳,诗益凄婉”)?但开篇诗人只说到“巴陵一望”,本当续写望后的怅惘却成了“洞庭秋”,纯粹描写即目所见之景了。这写景不渲染、不著色,只是简淡。然而它能令人联想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楚辞·湘夫人》)的情景,如见湖上秋色,从而体味到“巴陵一望”中“目眇眇兮愁予”的情怀。这不是景中具意么,只是“不可凑泊”,难以寻绎罢了。
气蒸云梦、波撼岳阳的洞庭湖上,有座美丽的君山,天天与它见面,感觉也许不那么新鲜。但在送别的今天看来,是异样的。说穿了就是愈觉其“孤”。
否则何以不说“日见‘青山’水上浮”呢。如果说这“孤峰”就是诗人在自譬,倒未见得。由峰之孤足见送人者心情之孤。“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四溟诗话》),却于有意无意得之。
关于君山传说很多,或说它是湘君姊妹游息之所(“疑是水仙梳洗处”),或说“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拾遗记》),这些神仙传说,使本来实在的君山染上几分缥缈。“水上浮”的“浮”字,既表现湖水动荡给人的实感,也微妙传达这样一种迷离扑朔之感。
诗人目睹君山,心接传说,不禁神驰。三句由实写转虚写,由写景转入抒情。从字面上看似离送别题意益远,然而,“闻道神仙—— 不可接”所流露的一种难以追攀的莫名惆怅,不与别情有微妙的关系么?
人送人入朝原不免触动谪宦之感,而去九重帝居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也算“登仙”。说“梦见长安陌”是实写,说“神仙不可接”则颇涉曲幻。这也就是所谓盛唐兴象风神的表现。
神仙之说是那样虚无缥缈,洞庭湖水是如此广阔无际,诗人不禁心事浩茫,与湖波俱远。岂止“神仙不可接”而已,眼前,友人的征帆已“随湖水”而去,变得“不可接”了,自己的心绪恰如湖水一样悠悠不息呢?“心随湖水共悠悠”,这个“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结尾,令人联想到“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白),而用意更为隐然;叫人联想到“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王维),比义却不那么明显。
浓郁的别情浑融在诗境中,“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死扣不着,妙悟得出。借叶梦得的话来说,此诗之妙“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能到”(《石林诗话》)。
胡应麟说:“唐初五言绝,子安(王勃)诸作已入妙境。七言初变梁陈,音律未谐,韵度尚乏”,“至张说《巴陵》之什(按即此诗),王翰《出塞》之吟,句格成就,渐入盛唐矣。”(《诗薮》)七绝的“初唐标格”结句“多为对偶所累,成半律诗”(《升庵诗话》),这首诗则通体散行,风致天然,“惟在兴趣”,全是盛唐气象了。诗人张说不仅是开元名相,也是促成文风转变的关键人物。其律诗“变沈宋典整前则,开高岑后矫清规”,亦继往而开来。而此诗则又是七绝由初入盛里程碑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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