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开封。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府邸一片喜庆气氛,热闹非凡,幼子明诚即将成亲了。
新郎赵明诚在众人的祝贺声中,与新娘携手拜了天地,紧张地进入洞房。两盏八角薄纱大红宫灯,把洞房映成了一片绯红,龙凤喜烛的光焰欢快地跳跃着,如同美人的流转眼波。
今天就是洞房花烛之夜了,赵明城暗想:“我的新娘,会是一个词人吗?”
成亲之前,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写文章,文中有“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这么一句。父亲赵挺之听了,哈哈一笑,安慰道:“明诚,不必多虑!‘言和司合’是‘词’,‘安上面脱’是‘女’,‘芝芙草拔’就是“之夫”,这个字谜,合起来说,就是你将成为一个女词人的丈夫。”
明诚吐了口气,轻轻地揭开新娘的大红盖头,抬头对着他的,除了一张美丽的笑脸,还有一对滴溜乱转的眼睛……
元伊士珍《琅环记》记载的这个“词人之夫”传说,大抵当不得真,但是,毋需质疑的是,赵明诚这个普通而平凡的文人士大夫,确实是作为“词人李清照的丈夫”而记入青史的!
李清照生于济南,孩童时期随父李格非到了京城开封。李格非精通经史,诗词文赋也样样精通,曾受知于苏轼,与廖正一、李禧、董荣一起号称“苏门后四学士”。而她的母亲则是仁宗朝状元王拱臣的孙女,也知书善文。在这样书香浓厚的家庭熏陶下,清照小小年纪便文采出众,“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晁补之赞语)。
元符三年(1100年),李清照大约十六七岁,一次,一群苏门弟子来李格非府邸作客,酒酣耳热,谈古论今。在谈到“安史之乱”时,大诗人张文潜作了一篇《读中兴颂碑》,开篇写道:“玉环妖血无人归,渔阳马厌长安草”,认为杨玉环“女色亡国”,也表达对郭子仪等名将的追慕之情。
张文潜是苏轼的杰出弟子,也是李格非的好友,诗名早就远扬,大家都拍手赞好。
岂料,清照一直躲在帘子后偷听长辈们谈话,非常不认同张文潜的历史观,终于按耐不住,略一思索,款步而出,和诗两首,指出是唐玄宗的荒淫无道才导致唐朝的衰乱,并对碑铭有所嘲讽,惊得一屋子文人都合不拢嘴,差点跌落下巴。
父亲李格非觉得有些难堪,连忙喝斥:“清儿,不得无礼!”张文潜到底也是有度量的人,并不倚老卖老、恼羞成怒,倒夸奖清照好文采。苏轼的另一个大弟子晁补之,在惊诧之后,呵呵笑着对李格非道:“李家有女初长成,雏凤清于老凤声,可喜可贺啊!”
但李清照的诗虽好,但比起词来,就逊色多了。李清照的“易安体词”崇尚典雅,善用白描,语言清丽,被称为“婉约之宗”,沈去矜曾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李清照能与诗仙李白、词帝李煜并肩而立,堪称中国“第一才女”了。
清照幼时活泼好胜,聪慧伶俐,不拘礼俗。济南城西有一“溪亭”,清照曾在此游玩,写了一首轻松明快《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而她十余岁时,再作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当时文士莫不击节”,轰动京城。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活泼可爱的清照慢慢长大,到了“少女思春”的时期,感情开始含蓄细腻,闺阁小词变得柔美羞涩,如这首《浣溪沙闺情》: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
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
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眼波才动被人猜”,“月移花影约重来”之语,大概是与一翩翩少年偷偷幽会吧?
清照十六岁时,作了一首《点绛唇蹴罢秋千》 ,更是大胆表现自己情窦初开、春心萌动、娇羞难捺之状: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青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暗示来者是“青梅竹马”的如意郎君。这个来者是不是未婚夫婿赵明诚呢?我们无法得知,但就算不是,也不影响她后来的美满婚姻。18岁的清照嫁给21岁的明诚,两人婚后情投意合,诗词唱和,琴瑟和鸣,堪称神仙眷侣。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年代,这种幸福婚姻极为罕见,连明代江之淮也在《古今女史》中,羡慕地说:“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
新婚不久,沉浸在幸福和欢乐中的清照,就以小女人的柔情蜜意和娇涩自信,作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以买花戴花的日常小事,尽情展示小夫妻间的亲昵和温情: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一颦一笑中,悄然隐去了纯情的少女情怀,却在另一番举手投足中,尽显浓浓的女人味。再看一首《丑奴儿》 ,在初夏傍晚,她化了淡妆,身着薄衫,微露雪肤,言笑晏晏,与明诚调情打趣:
“晚来一阵风兼雨,冼尽炎光。
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新婚燕尔,小夫妻伉俪情浓,但也要忍受暂时离别的苦涩。因明诚尚是一位太学生,平日住校,只有初一、十五方可请假回家。明诚自幼酷爱金石,对于彝器、书帖、字画等古董,每每刻意搜求。当他在初一、十五回家之后,总带着清照去逛街。夫妻俩穿街过巷,享尽各色小吃,再去大相国寺“淘宝”“捡漏”,但见古今名人书画,或者一代奇器,不惜脱衣典当购买。回家后,两人“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之民也”。一次,看到有人出售南唐徐熙画的牡丹图,十分心动,可是对方要价二十万。夫妻俩“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只得赏玩了一整夜,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拿走了。为此,小夫妻情难自抑,相对惆怅、惋惜数日。
本来,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子娶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女儿,算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但是,赵挺之与李格非的政见不同,在政治斗争中也不属于同一派别。李格非属苏轼一派,苏轼曾认为赵挺之是“聚敛小人,学行无取”,遭到赵挺之的陷害。赵挺之附属蔡京一派,在清照婚后第二年,已高居尚书左丞之位,“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苏门弟子均受排挤,亲家李格非和妹夫陈师道都遭贬官。清照听说父亲将被逐出京城,急忙写诗向公公求救,说“何况人间父子情”,央求不要把父亲发配到蛮荒之地。不料竟遭到赵挺之的断然拒绝,清照十分气恼,写了一句“灸手可热心可寒”,对公公不无讽刺之意。可见,大家闺秀的清照,个性中有奔放刚烈、蔑视世俗礼仪的一面,绝非低眉顺眼、谨守家规的小媳妇。
然而,虽然清照与公公产生隔阂,却没有影响明诚对她的感情。明诚不仅一如既往地对妻子关爱,而且热衷与苏门弟子交往,每遇苏轼、黄庭坚的文章,“虽半简数字,必录藏”,导致赵挺之对这个儿子很不满。“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是明诚姨父,与赵挺之不睦,脾气耿直激烈,临终冻死也不穿赵家的衣裳,却极为赏识这个姨甥,给黄庭坚写信称赞明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赵挺之以打击“元佑党人”当上宰相,到了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却反遭到蔡京清算,以“力庇元佑奸党”的罪名投入监牢。赵挺之气愤难平,五日之后,就一命呜呼。
赵家失势,明诚在京师无法立足,就和清照一道,移居青州故里。清照喜爱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就把宅院命名为“归来堂”,并依据“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两句,自号“易安居士”。
在此后的十余年里,明诚撰《金石录》,而清照“笔削其间”,“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两人晚上整理古书,摩玩彝鼎,怕影响休息,就以燃尽一支红烛为限。
此外,两人还在饭后烹茶背书,以决定饮茶先后。清照记忆绝佳,又争强好胜,常常一口气说出“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明诚自愧弗如,只得让清照先饮。清照得意极了,举杯大笑,却不料双手一抖,茶水倾倒身上,反而不能饮茶,有些懊恼。两人过着这种神仙眷属的日子,“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其乐融融,“甘心老是乡矣”。
政和四年(1114年)秋,清照三十一岁生日之际,明诚为《易安居士画像》题字,字里行间,尽见对爱妻的深厚情意:
“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新秋,德父题于归来堂。”
但随着官场的变动和时局的动荡,这种世外桃源式生活也被打破。宣和三年(112年)初,朝臣们大约又想起了明诚,于是,被遗忘在青州角落里的明诚接到圣旨,出守莱州。清照在为丈夫整理行装之际,想到这种耳鬓厮磨、沉湎书画的日子即将结束,自己将要独守空房,不禁忧从中来,离愁难遣,提笔作了一首 《凤凰台上忆吹箫》 :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
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
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
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即难留。
念武陵春晚,云锁重楼。
记取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更数,几段新愁。”
此后,清照独居青州,空闺独守,寂寞难耐,思夫之情日益深浓。于是,一系列抒写离情别绪、闺怨相思的词作,如汩汩清泉,源源不断从她笔端流溢出来:
《好事近》里,听到“一声啼鵊”,踏碎伤春与思夫之幽梦: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鵊。”
《行香子》写于七夕,以牛郎织女相会为依托,略带一丝幽怨,倾吐对“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丈夫的思念: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架,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诉衷情》写她独自饮酒,不仅无心赏梅,而且将一腔幽怨,迁怒于梅花,恨不能“挼残蕊,捻馀香”,以化解相思之苦: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
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
《一翦梅》里,她独上兰舟,看见大雁飞鸣,感慨青春悄然流逝,就像“花自飘零水自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与了孤寂的残荷败藕: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最为人称道的是《醉花阴》 ,此词作于“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重阳节: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据元伊士珍《琅环记》记载说,明诚收到这首《醉花阴》后,赏玩之余,大为叹服,自愧弗逮,但又负气地想:“想我赵明诚也是饱读诗书,就写不出这么优美的词么?”于是闭门谢客,冥思苦想,废寝忘食三天三夜,一口气填了五十首《醉花明》词。数日后,他把清照的词,杂混在这50首词中,请好友陆德夫来赏析。
陆德夫玩味再三,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赵兄,有三句尤其出色!”
明诚一阵激动,迫切追问道:“是哪三句?”
德夫长长一揖到地,满脸敬佩之色,祝贺道:“恭喜赵兄,你最近作词,进步不小啊!‘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真乃旷世绝句也!”
从此,明诚对妻子彻底臣服。宣和三年(1121)秋天,明诚就将清照接到莱州,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靖康元年(1126年),明诚改任淄川守,清照亦随居淄州。夏天,明诚偶然下访,竟从乡人那里得到了白居易手书的《楞严经》,欣喜如狂,急急打马回家,和清照一同欣赏。深夜,两人相拥观书,饮酒品茶,狂喜不支,痴迷不已,蜡烛燃尽了两根,还不肯入睡。
这是清照最后的幸福时光。
就在那一年冬天,“靖康之难”爆发,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金兵铁蹄入侵,踏碎了大宋的秀丽河山,也踏碎了清照的一帘幽梦。
多年之后的一个冬天,江南下了一场大雪,梅花怒放。两鬂生华的清照蹒跚着走出门来,看见青年情侣快乐地堆雪人、打雪仗,听到他们赏梅饮酒的欢呼声,只有倍感凄凉孤苦、万念俱悲。
四顾茫茫,清泪千行,相濡以沫二十八年的丈夫已经魂归黄泉,生死隔幽冥,自己像一只孤雁在苦苦挣扎。再纵目回望,纷飞的大雪隔断了视线,望不见魂追梦绕的故乡,更望不见那惨遭践踏的北国河山。
于是,就有了这首悼念亡夫、催人泪下的《孤雁儿》 :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清照酷爱梅花,喜爱踏雪,也爱喝酒,“每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每值大雪纷飞之际,她都要顶笠披蓑,在雪中漫步,寻诗觅句。明诚忙于政务,不是很喜赏雪作诗,但为了不扫她的兴头,总是设法陪同,并诗酒唱和。
而如今,“吹箫人去玉楼空”,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也无人怜惜;纵然摘得一支绝美好梅,却“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她曾无数次地惘然回眸,却只能在睡梦里,仿佛暼见那个曾经携手踏雪、赏梅吟诗的身影。
凭谁哭诉,此情可待成追忆,当时只道是寻常!
靖康元年(1126年)冬天,金兵大举入侵,一举攻破了都城汴京,时局剧烈动荡,举国一片惊惶。明诚与清照正在淄川,听到如此噩耗,都四顾茫然,嘘唏不已,再环视身边的书籍古董,“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大有不祥之感,“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国难未靖,家难又起。靖康二年三月,明诚母亲郭夫人突然撒手西去,明诚夫妇不得不南下奔丧。南下之前,他们也料到北方多事,决定将珍贵文物带往建康城。然而,多年收集的珍贵文物不便携带,踌躇再三,终于痛下决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最后,还是装了满满的十五车。而剩下的文物,都收拾妥当,安放在青州“归来堂”的几十间屋子里,准备明年春天再来运走。
有谁料到,这些节衣缩食、苦心收集的宝贝文物,匆匆一走,竟成永别!靖康二年十二月,金兵攻陷了青州,清照夫妇存于青州的所有古器物什,在金兵的一把大火中,“已皆为煨烬矣”!
明诚丧服未满,即被起复知江宁(建康)。建炎三年(1129年)春,建康下了一场大雪,但清照面对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前路茫茫,早已没了往昔那种踏雪赏梅、感月吟风的心情,作了一首 《临江仙》 :
“庭院深深深几许?
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
谁怜憔悴更凋零。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起句采用欧阳修《蝶恋花》词“庭院深深深几许”首韵,乃比兴之作,貌写闺情,实蕴国恨。从此,清照词风大变,已不再囿于儿女情长、闺怨离愁,而是交织着难解难分的国耻家恨。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明诚罢守江宁,被命移知湖州,但未到任即被免。三月,清照与明诚乘船上芜湖,入姑孰,沿江而上。
五月,明诚刚刚将清照安置在安徽池阳,就接到圣旨,再知湖州。明诚谒见过皇帝赵构之后,认为时局不稳,决定让清照继续呆在池阳,自己单独去湖州上任。六月十三日,盛夏酷暑,明诚带上简单的行李,准备乘马出发。他坐在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向乘舟来送行的妻子告别。
清照坐在船头,心里凄苦难言。看着他即将远去,她就像失去了支撑,心绪又烦又乱,终于追着喊道:“我单独在此,如有城中兵变,该怎么办?”
明诚举起手,遥遥地说:“从众罢了!如形势危急,必不得已,先舍弃辎重,接下来扔掉衣被,再扔书册卷轴,再是古器。唯独宗器,一定要保住,人在物在,切勿忘了……”急急打马而去。
然而明诚途中奔驰,中了大暑,患上痢疾;走到建康,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七月末,清照得到消息,惊惧难安,心急如焚,立刻起舟,“一日夜行三百里”。可惜奔到建康时,明诚已经“病危在膏盲”,无力回天,她只能悲泣而已。八月十八日,明诚病逝,年仅四十九岁。
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清照无限悲痛,葬完明诚,也大病一场,“仅存喘息”。蘸着血泪,孤苦零丁的她写了《祭赵湖州文》,其中有句云:“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一“叹”一“怜”中,对相濡以沫二十八年的夫君暴病身亡,情之怜,哀之切,悲之深,伤之重,已溢于言表。
然而,明诚尸骨未寒,打击就接踵而至。
最先跳出来趁火打劫的,是高宗赵构的御医王继先。王御医狗仗人势,携黄金三百两,气势嚣张地来到清照家里,要求全部买下那些价值连城的收藏品。清照当然不肯,断然决绝,但是王继先连吓带骗,没完没了。幸好明诚的表兄谢克家听说此事,挺身而出,从中周旋,清照才好不容易脱身。可是,王继先“其权势与秦桧埒”,岂肯善罢甘休?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向朝廷密告,“举报”了清照夫妇的一项“死罪”:“颁金通敌”!
明诚在建康病重时,曾有个叫张飞卿的学士,拿了一只玉壶来请他鉴定。明诚仔细鉴定后,认为并非真玉,只是像玉的石头(珉)。明诚死后不久,张飞卿见国家败亡,就北上投降金国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抓牢此事,添油加醋,硬说是清照夫妇乘着国难之际,向金人献了玉壶,欲置清照于死地而后快。
碰上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清照欲哭无泪,惶怖不安,不敢多言,只能动用所有金银铜器,四处活动朝臣,努力想为明诚和自己辩诬。悲愤过后,她思来想去,感到自己一介孤女,终归难以保存这些珍贵的书画古董,唯一的对策,还是尽快整理,上交国家,以免别人都来打主意。
然而此时,金人南侵,战乱不休,事势日迫,国家危急。皇帝朝臣四处逃窜都来不及,哪有心思和精力来保管这些珍贵的物器?清照只能打起精神,寻求亲戚,自己苦撑。
明诚去世后,清照整理好遗物“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等,遣人送到洪州明诚妹婿处。明诚妹婿时任隆佑太后的兵部侍郎,清照以为很安全,本也打算投靠那里。但当年十月,金人追杀隆佑太后,攻陷洪州,清照派人送去的所有书画,“遂尽委弃”,而那些正运往洪州的“渡江之书”,也都“散为云烟矣”。
万无奈何,清照在匆忙慌乱之中,只能捡拾部分轻软古物,整理数十箱,自己随身携带,并抱着“从众”心态,追随国家的“主心骨”宋高宗赵构。在金兵进攻之下,赵构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清照也安不了家,也跟着大臣们一道,先后经越州、明州、奉化、嵊县、台州,自黄岩雇舟入海,沿途颠沛转徙,疲惫不堪,苦不堪言。
就这样,她和明诚费尽半生心血,“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节衣缩食买来的大量珍贵书画,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遭战火焚毁、乱兵哄抢、小偷盗窃、邻居敲杠,已经“十去其七八”,所剩不多了。
在流寓途中,和着凄风苦雨,清照写了不少思念故园、怀念亡夫的小词:
《菩萨蛮》里,她晨起微寒,乡绪难解,只好借酒浇愁: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南歌子》里,她夜里凄冷,孤枕泪流,怀念亡夫: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
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清平乐》里,她无意踏雪赏梅,唯有乱世零落、寂寞天涯之叹: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捋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添字采桑子》里,她依着西窗,看到庭院里的芭蕉残叶,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再次深深触动思乡之情: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屡遭打击、连日奔波的清照,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身心极度疲惫、脆弱。她已年近半百,两鬂华发,膝下无儿无女,只能举目四顾,形影相吊、暗自落泪。
可巧,在她最凄苦、最脆弱的时候,一位“文质彬彬”的进士张汝舟出现了。张某身居高官,却放低身架,托了媒人,带上重金,郑重其事地上门求婚,一再许诺愿意照顾她,与她共渡后半生。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清照自然很欣慰,以为重新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温暖肩膀,就答应了这桩婚事。
于是,绍兴二年夏天(1132年),49岁的清照再度嫁人。岂料,这场婚姻,完全是一场噩梦,又在她流血的心口狠狠地插了一刀。
原来,和御医王继先一样,张汝舟也是冲着明诚遗留的巨额金石器物而来。婚后,张某人发现这笔遗产已经丧失殆尽,根本没有外人传说的那么多;剩下的一二残零,清照又视为珍宝,“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他根本无法支配。张某立刻恼怒成羞了,撕开文人的外衣,露出无赖中山狼的真面目,“遂肆侵凌,日加殴击”,恨不得将清照折磨至死。
清照后悔得无以复加,刚烈、独立如她,决不会像那些“从夫而终”的懦弱女子,忍气吞泪地凑合着过日子。她从噩梦中醒来,马上抛弃了幻想,振作精神,设法自救。
依据宋朝的法律,妻子是无权申请离婚的;除非,妻子检举丈夫有违法之事,属实后才可离异,但也要判妻子两年徒刑。清照为了摆脱恶棍,决心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很快,她就得到了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的证据,毅然上官府控告。朝廷查证属实后,张汝舟被定罪行遣,除名编管。清照终于解除了这场不到100天的婚姻,可也被判入狱。
幸亏李赵两家都是名门,在朝中还有几个亲戚。翰林学士綦崇礼(綦崇礼之母是明诚的姑妈)主动给清照帮忙,四处奔走打点,使她在牢里只呆了九日,就释放出来了。
出狱后,清照就寄住在弟弟李迒家中。经受诸多磨难和煎熬后,她开始享受这一段比较安定的日子,静心坐下来,潜心整理凝聚着明诚和她终生心血的《金石录》,写了著名的散文《金石录后序》。她每次翻开书画字册,摸到明诚的手抚之页,想到两人花前烛下的诸多趣事,总会泪如泉涌、悲泣不起。
黄昏时分,她默守窗前,看见在急风中摇曳欲倒的残菊,和在细雨中挣扎飞行的孤雁,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又触动无限孤寂、悲凄、痛楚、抑郁之情,写下了千古流传的 《声声慢》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可是,上天实在残忍,似乎还嫌她不够凄苦,清照想终老在这种“思念亡夫”的伤感、安静日子里,也不可行。
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九月,金兵再次南犯,赵构弃都再逃,清照又开始了逃难,随着逃难人群颠沛流离,躲到了浙江金华。十二月,金人撤退,敌势稍缓。大约在绍兴五年(1135年)暮春,清照写下了那首著名的 《武陵春》 :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绍兴十三年(1143年)前后,清照终于将明诚遗作《金石录》校勘整理完毕,进献于朝,完成了明诚的嘱托。
然而朝廷内外,对她的横加指责,也莫明其妙地多起来。
绍兴十八年(1148年),清照65岁,胡仔为《苕溪渔隐丛话》作序,不仅公然嘲笑清照再嫁张汝舟一事,而且对她曾写《词论》批评了前辈词家之事,也极尽挖苦讽刺,说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绍兴十九年(1149年)三月,王灼写《碧鸡漫志》,对清照那些大胆直白爱情的小词,评价甚低,说什么“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还说她自明诚死后,再嫁张某,闹上官府,继而又离,是“晚节流荡无归”,严重违反道德伦理,“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云云。
清照已经年老多病,亲朋好友日渐逝世,门前车马稀少,不一定听得到这些嘲讽的话。但即使她知道了,想必也只是蔑视冷笑而已:国家败亡之际,这帮臭男人,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了会板起道学面孔来嘲笑一介孤寂落魄的弱女,还能干什么!
清照性情刚烈顽强,南渡之后,强烈支持抗金,对苟且偷生、“直把杭州当汴州”的南宋君臣,也痛恨不已。她曾坐小舟经过乌江,想起项羽宁可兵败自刎、也不投降之事,抚昔思今,激愤难平,题了一首 《乌江》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她擅长书写闺怨小词,却从未以闺中怨妇自许。她曾作一首“绝似苏辛”的《渔家傲》,抒发胸中的愤懑,展示凌云之志和豪放个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虽然晚景凄凉,清照却耻于向权贵亲戚求助。秦桧的夫人是清照的亲表姐,秦桧拜相之后,权势灸手可热,趋炎附势、溜须拍马者不计其数,但清照痛恨秦桧夫妇的为人,拒绝与他们来往。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上过秦府的门。在秦桧的相府落成、大宴宾客时,她也收到了请柬,却拒不参加。在秦府万人攒动、花天酒地的喧嚣时刻,她独守着孤清的小院落,坚守着自己的人生信念,在凄苦中咀嚼余生。
当然,沉醉在“西湖歌舞几时休”中的朝廷权贵,也不愿与这个主张抗金的女子打交道,更乐得遗忘她。他们忙于争权夺位,忙于声色犬马,从不曾关心过她,连她何时去世,都无人过问,无人记录。
也许,他们没有记录清照的卒年是对的,因为,清照从未死去!
今天,我读着这些忧伤凄美的词,透过千年的烟雨,看见那个纤瘦而美丽的女神仍然活着:在藕花深处戏水争渡,在夕阳秋风中把酒赏菊,在绣帘西窗下聆听梧桐细雨,在凄风苦雨中踽踽独行……
李清照(1081—1155?),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父亲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丈夫赵明诚为金石考据家。绍兴四年,作《金石录后序》,以《金石录》表上于朝。卒年约七十馀。善属文,尤工诗词,其词创为“易安体”,主张词“别是一家”之说,《宋史艺文志》著录《易安居士文集》七卷,俱失传。其词集名《漱玉集》,皆为后人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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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金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