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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寒冷的冬天(组章)
http://wmf.fjsen.com 2014-04-17 17:12   来源:新华副刊    我来说两句

文/石泽丰

大雪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行人们穿梭在凛冽的寒风中,或缩着头,或把手插进口袋。在遇到我们对抗不了的环境,我们是不是只有退缩?

事情很简单, 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一个冬日的早晨,我戴着三片瓦的帽子,把耳朵捂住,帽带系在颈上,这样去上学,走在野外的田埂上,就不怕寒风袭击了。刚到教室,A同学便向我递来一副三角板,这是数学老师头一天委托他给我们买的。A同学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忘却了,只记得他和数学老师是亲戚。

我付上两毛钱,接过他们挑剩的最后一副,到手才发现三角板是坏的,上面有裂痕。这原本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那时我太认真,拒收了A同学的三角板,谁知A同学状告到数学老师那里,数学老师很快来到教室,他走到我身边,质问:“你为什么不要三角板?”我正起身,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师的问题,他却用宽大的手将我的帽顶一把抓起,我听到帽子被撕破的声音。由于帽带系在颈上,瞬间一条被帽带勒过的痕迹,在我的下颚清晰显现。虽然帽子坏了,但是我吓得不敢出声,我只有退缩、忍受,耳朵和脸烧得滚烫,同学们停下了读书声,个个用眼睛看着我们,我无奈地低着头。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寒风年年到来,又年年离去。为了不让我的耳朵和头受冻,父亲在我初入小学的那年冬天,特意买了一顶三片瓦的帽子送给我。谁知它伴我三个寒冬之后,却被数学老师无情地撕破,自那以后,它也早已不知去向。现在回想起当年的那件小事,在我扭曲的心里,我不但不埋怨那位数学老师,反而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感激。在那个缺失教育方法的年代,在那个偏远的农村小学,也许“武力”是最好的教育手段。它着实改变了我对外部环境的抵抗态度,直到现在。

如今,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面对强大的外部压力,更多的时候,我选择的是沉默。因为那事给了我深刻的教训,也让我再也不敢触碰那些带有风险的“高压线”,尤其在我初入社会,我除了肚子里有一点不管用的书本知识,社会经验一无所有。记得刚到一家企业,我在接受公司理念培训的时候,授课老师反复强调,要换位思考。我想:换位思考,我做到了,也许我们做到了,但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吗?这使我不得不又去拷问自己的灵魂。

比如去年冬天到一家公司采访,得知一位底层的员工为了给同事们争取一点烤火费,最终却被老板扫地出门。我本想为他说点什么,但瞬间我又收回了自己的心——他是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在上班不到三个月,就走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单位的大门。寒风在窗外猛烈地吹着,他走得有些狼狈,令人心疼。

我承认我很怯懦,与这位年轻人相比,遇到对抗不了的环境,我没有站出来的勇气。就像在一些会议上,领导一旦定下来的事情,明知不可行,但底下就是没有半点反对的声音,日后的“苦果”,问责受痛的又该是何人?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在承受着一种说不出的痛。

出远门的爹

爹有没有出过远门?现在回想起来,在爹的一生当中,还真有过一回。爹到过黑龙江,从皖南的一个山沟里坐拖拉机出发,然后搭汽车,坐火车。记得那年爹出门的时候,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里面塞有爹出门要睡的棉被和要换的衣物。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市场经济的气味被风略略地吹进了山沟,一股打工潮开始感染着山里每一个纯朴的中年人,想到外出打工能挣更多钱,娘有过让爹出门的想法。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哈尔滨建设需要大批的瓦工,同屋场的金艳伯做了二十多年的瓦匠,手艺精通远近闻名。那一回,他被三十里开外的一个包工头看上了,据说包工头要带金艳伯去打工。消息传开后,金艳伯就成了村里的红人,为此,娘拎着两瓶梨罐头和一斤白沙糖送给金艳伯,想请金艳伯也能带上我爹。

爹心里很矛盾,在我的印记中,他也想出门挣点钱,但自己没有手艺,去只能干粗活,这并不是爹不愿意,而是怕给金艳伯添麻烦,再说自己又不识字。哈尔滨到底有多远,爹也不清楚,他只听说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

爹的心结终于解开了。金艳伯来到我家,劝我爹说:“反正他们也要粗工,如果他们不要你,那我也不给他们干了!”这话说得没有退路,爹感激地答应了。头一天晚上,爹的确没有睡好,他翻来覆去,我睡在他脚头,也许爹怕影响我,他有时腿伸了一下,又缩回去不动了。我没有问爹,想问,又不知说些啥,最后,爹在那头,我在这头,那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娘是起得最早的人,她把爹要用的衣被全部装好,然后开始烧锅,炒了两海碗鸡蛋饭,还做了一个青菜汤让爹吃。爹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然后背起背包,和金艳伯一道坐学元叔的拖拉机走了。在上拖拉机的时候,我和娘还有金艳伯的妻子桃婶为他们送行,我记得桃婶有些哽咽,毕竟丈夫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爹也是,但我娘没哽咽,尽管她与爹平时关系不好,但在那时,娘的眼眶也湿润了,我倒是泣不成声,我舍不得我爹,他老实、忠厚,像一头牛。

看到别人能主动找活干发家致富,爹像一个磨子,推一下就动一下,这是娘与爹关系不好的原因之一,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娘似乎是输在了命运上,她从小就做了童养媳,更改不了。娘好几次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村里人劝她:“好在你的儿子这么灵活可爱……”一提到这,娘的心就软了。

我爱娘更爱爹。爹出门的最初几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爹了,想得很揪心,虽然他在上车没有与我说点什么。记得他一到哈尔滨的时候,就托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信尽管是写给小爷收,但是小爷没拆就递给了我,那时,我念初中。信中写道:

“叔:我出远门了,家中的事还麻烦你照应一下,有些重活还得劳累堂弟们了,叫冲香(我娘的名字)在家把娃们带好,让他们吃饱穿暖,我在这里很好,不用担心……”读到此处,我的泪水早已模糊一片,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我不识字的爹叫人代写的信!我不知道爹当时的心情怎样,我的心实在是太难过了。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来,难免还会落泪。

爹回来的时候是冬季,爹说那边太冷,在外面干活人受不了。在回来之前,他们逛了一次大商场。爹说那是他一生见过的最大商场,听说里面的东西全都是真货。爹惜钱,咬咬牙还是给我买了一双100多元的保暖皮鞋,其他的就连一粒糖果都没买。爹把剩余的600多元钱放在内裤的口袋里,然后又用针缝好。

爹回来了!娘也有些高兴,爹把600多元钱一分不少的交给娘,娘看爹喜好白酒,第二天便亲自上街为爹买回一壶散装的白酒。

爹去世的时候,娘哭得很伤心,多次哭到爹出远门的事。在祭文里写到爹的生平事迹时,娘说:“泽丰,你爹为了你还出过远门呢,这一点一定要写进去。”我含着泪点点头。原来,娘也深爱着爹。

河流

北风怒吼着卷起纷飞的雪花,这个时候,我站在村后的山坡上,回望整个村庄,这个近百户人家的集居地,在黄昏的那一刻,将近百条相同的炊烟升上天空,形成一种氤氲,然后扑向村前的那个河面。恍惚间,我感觉到日子在这里没有变迁——尽管二十年我没有回来,但闭上眼睛,门前的小河依旧在我脑海里幻现得如此的清晰,它清澈,让我无法忘记那些看得见抓不着的小鱼……

童年的我曾经徒劳地捞过这条浅水河里的鱼虾,我记得七婶八姨洗衣的棒槌声一遍遍地传来,她们一边浣洗着衣裳,一边拿我和邻家的阿姊开玩笑,我总是大大咧咧,而她们每每问起阿姊以后愿不愿意嫁给我的时候,阿姊却红着脸,脸上露出了一丝少见的羞涩,她低下了头,将那些细白的沙子堆起来散,散了又堆。

在我少不更事的青春里,我真的梦见过我牵着阿姊的手在屋后的山坡上嬉戏:姊被我松开手以后,“嘎嘎”地望着我笑,她像一只肥胖的小兔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正当我们走过一个不经意的转弯处时,阿姊不见了,呈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枝白色的花,安然、美丽、一尘不染……

生活中的这段日子,阳光明媚得如同一汪平静的水,但宇宙的运动注定着日升月落,河里的水总是那么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我发现过十几次花开之后,片片枫叶落入暮鼓凉秋。我没有怀疑过村庄在变化,也没有怀疑过我自己,直到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我拿出头年穿过的那双鞋而今却小得再也无法穿上的时候。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如期到达我手中,母亲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把挤出的胰子沫推往水中,猛然间,我发现了她的动作有些迟钝,她涌出了一股热泪,任泪水滴落在河中——是喜?是悲?——我的母亲开始为我的下一段航程操起了变卖家中小牛的心。

为了凑足我的学费,父母在商量好的一个黄昏,让一个买牛的人从我手中牵走了出生还不到三个月的小牛(那时,我正在山坡上放着大牛和小牛)。那一刻,我亲眼目睹了牛母子是如何地经历着生离死别的情景:母牛张着大大的眼睛,像两个湖泊,湖泊涨满了水,打翻在眼睑和鼻子上,整张面孔湿得让人心碎,小牛被牵走,母牛一声号啕,小牛一个回头,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到村庄开始暮色四合……小牛被牵到哪里?我不知道,但晚归的母牛号啕不止,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它孤苦无依地哭了三天三夜,我三天三夜都没有睡着,为它,也为我自己。

二十多年了。我离开村庄所发生的众多的事情被埋在岁月的深处,它们实在太沉重了,以至于沉重得使我痛彻肺腑。可不是?我站立的这个地方,昔日曾是一片平坦,如今堆起了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坟茔。面对门前那条日夜流淌的河流,我想拷问的是:岁月的河流在这个纯朴的村庄到底还要带走什么?

此刻,雪无语,流水无声,村庄有些老态龙钟了,再也没有当初的一些活气,不知是因为冬天的寒冷,还是因为岁月对它进行了践踏,使我再也享受不了当初的那种礼遇,更多的只是北风夹杂着雪花掠过我的视野。

人在他乡

来合肥没几天,先运拨通了我住处的电话,说他刚下火车,现在在候车室等我,叫我去接他,这是早晨七点多钟,我正准备去上班。说句实话,我混到合肥也挺不容易,如果初来就给老总留下个不好的印象,往后的工作又该如何去做?我叫先运先找个地方落脚,等下午我下班的时候再打电话给我。

我是在池州认识先运的,他老家在淮北,和我一样是个打工仔。当时他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我经常送些文稿给他打,久而久之也就熟了。我不知道当初他找的那份工作是否一帆风顺,但他在离开之前来找过我,说老板不给他加工资,他想出去闯闯。谈吐中,他态度极为坚定,为此,我无法挽留。

人在异乡,多的是风雨,少的是问候,要在异乡立下双脚,又谈何容易?

这些年来,我走过了异乡,经历了异乡,也流落过异乡,异乡的风风雨雨像铅石一样击打在我生命的基座上。

记得刚刚毕业,我托人在池州找了一家公司,想做一个永久性的池州市民。起初经理很热情地接待了我的中介人,也接下了我的档案,只是上班一事,叫我回去听通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苦苦的等待始终没有一个结局。在这期间,我曾像牛马一样坚持在一家工厂的生产第一线,苦与累从没有离开过我,无奈之下,父母倾其所有,叫我登门见见领导。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单身一人撑着一把破伞,沿着长长的巷子,穿过幽深的胡同,摸进漆黑的楼梯,此时的我,像做贼似的溜到领导家门口,顿时一种无名的悲哀涌上心头……

我轻轻地敲响了那扇朱漆的大门,尽管面对我的是那张冰冷冷的脸,我还是献上讨好的笑——谁不想有傲骨?但谁又会愚蠢、强硬到舍弃饭碗保傲骨的程度?

我侧着身子进了门,胆怯地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他的茶几边。他视而不见,态度傲慢地对我说:现在单位不行,你还是另谋高就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压下了我多少希望的砝码。回去的路上,我清楚了人生中每一朵梦幻的花蕾,都需要自己用奋斗的血汗去浇灌,它才得以盛开,并且艳丽袭人。

从此,我走上了打工这条苦涩的未知征程,广州、东莞、玉林都有我在凄风冷雨中留下的脚印,那些彻夜不眠的街灯也收藏过我孤寂的背影。现在我在合肥一家公司上班,尽管受到老总的重用,坐着进口宝马的专车,但我没有丝毫的感动,因为异乡的天气变化无穷。

等到傍晚,我依旧没有接到先运的电话,日后听朋友说,他在省城逗留了两天,一无所获,不得不又从合肥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上火车前,他唱了一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面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

记得今年春节回家,在福建做裁缝的堂妹与我谈起了她在外打工的生活,说每天只吃两顿,有时很清闲,有时要忙到深夜。我问她挣了多少钱,她说只有两千多块钱。堂妹才刚刚二十岁的人,脸上却有了些与她年龄不相称的皱纹。

这次节日放假,我看到站台上挤满了那么多急于回家的打工仔,我终于明白:那些火车、飞机、轮船载不动的永远是——乡愁。

责任编辑:金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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