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晔
岁月的河流平静地流淌。我们能够感受到它存在的波澜,却听不到它逝去的水声。生活的一幕一幕,就像悲喜交织的连续剧。人到中年,我们徒然感悟到:生的压力和死的逼迫,总是在包围着我们。那些浪漫的情怀,那些少年意气的青春和往事,于我们已经成为了一种记忆中的奢侈。伤心的悲情,凄然的肃杀,会在你不经意间突然袭来,我们都避之不及,如同尘埃,挂于一怀。
从靖边传来了噩耗:亚琴去了!消息是王剑锋通过电话传给我的,电波穿越漫漫黄沙和无尽旷野,声音像一片脆弱的薄纸,在我的耳膜那么低哑,那么真切,那么飘渺……
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什么情况?怎么回事?回答说不知道!他是听振奇告诉他的,他第一时间给我转告了!真的会有这么快?这样的消息,会有误传的么?我一时陷入了静静的麻木和深深的自责之中。
亚琴是我的高中同学。文理分科的时候,我们都进入了当时在靖边中学颇具影响的“高二四班”。所谓颇具影响,即当时的高二四班,是靖边中学有史以来,第二个文科班。上一届的文科班,在高考时,拿到了一个光头,没有一个被大学录用的。成为了靖边中学史上的一大耻辱。而我们这个文科班,据说人才济济,大有雪耻之气象。其间云集了当时在高中班级里面,比较活跃、比较出彩的一批精英们。有背着画夹、目不斜视、鹤立鸡群、走进教室如入无人之境、装扮得很艺术也志在成为艺术家的刘昊;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眼神白多黑少、在音乐和书法方面颇得造诣的王玮;有志大才疏、把一手字写得龙飞凤舞、一直梦想着孤章盖全篇的草根书法家王剑锋;有普通话极好、文化课一般、梦想着成为播音员或者主持人的王晓莲;有偷偷地写着诗行、立志要成为诗人或者作家的马琳媛;当然也有在地区级文学刊物上频频发表作品,被冠以“校园诗人”的我。班级里面,现任靖边县城人民广播电台台长、出了两三本集子的刘东才、当时咬牙放屁的,还没有看出什么大的动静和气候。还有那些更多的默默努力着的同学,当时不显山不露水,二十年后却是真正的大器初成。比如说延安大学文学教授、编写出了煌煌大作的刘向斌先生。
贺亚琴在班级里面,并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别出色的特长,但她的功课却是样样的扎实,当时她是班里面的学习委员。红扑扑的脸,常常是一副笑笑的模样,个子并不高,敦敦实实的,背上的书包常常是满满鼓鼓的,躬身踏实地往前赶路,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都会是好学生的那种。
我们那个时候,也许是青春萌动的缘故,男女同学之间交流并不多,大家都那么敬而远之。仿佛是在逃避着什么?也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有着那么多的顾虑和忌讳,心怀忐忑又如履薄冰,真是糊涂而又懵懂的青春期啊!所谓不谙人事,大概就是我们当时的模样吧!唉!
我们高二四班从组建一开始,就处于一种群龙无首的散沙状态,没有举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精神领袖式的人物来凝神聚气,大家三三两两,拉帮结派的,全然一帮散兵游勇。农村的和城里的有着一种隔膜,艺术的和不艺术的保持着适度的距离,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有着一段鸿沟,个性化,排他性,老死不相往来,独善其身者大有人在,如此云云,不一而足。我现在想来,同学中间的一些坏习气和不团结,会源于那么几个人,如同害群之马,如同狰狞的种子。正是这样,同学三年,彼此也没说过几句话。只是临近高中毕业的时候,交往却多了起来。
那时候,源于写诗的缘故,同学中间会有以诗沟通的方式。亚琴是一个极其珍视友情的人,她主动地联络起大家,一起相约,沿着芦河之畔,踏春漫游,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同学,留下了极其珍贵的青春的影像。照片里的一个一个,今天看来,还是少年的模样,但是我们当时的心灵,却是愉快着的,同时也是沉重着的。愉快,是我们终于以好同学的亲密关系走在一起。沉重,是毕业在即,大家都怀有着一份惜别的依依之情。
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和认知,但是在我看来。贺亚琴同学是我们高二四班交友最广泛,最具凝聚力和亲和力的唯一的一个。她总是以她的笑容和对友情的珍重,赢得了班里面每一个同学的认可和尊重。她甚至是高二四班唯一的一个能够聚沙成塔的人物,这是我在高中毕业一别二十年之后的同学聚会当中才深刻感知到的。
2008年,我们高二四班在靖边聚会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闻风相动,如约而至。二十年,人生没有几个二十年啊,当年的同学少年,今天看去依然是那么的青春靓丽,光彩依然。仿佛这是一帮不老神鸡般的风云人物,岁月的流逝不曾磕碰起一丝的痕迹,一个个看去成熟睿智,气宇非凡。
这是一次成功的聚会,亚琴是组织者之一,她身体力行,积极地和每一位同学取得联系。也就是这个期间,我惊诧地获悉,亚琴患有严重的肝病。但她看去面色红润,全然没有一丝病态的痕迹,试探性地问及她的病情,她也是一笑了之,搪塞着说:已经好多了!但是同学们私下却说她的病并不轻松。
一个把笑容留给大家,而独自承受病痛的人,内心是强大的。我曾到亚琴家里看望过她,她把自己小小的居室收拾的一尘不染,阳台上面种满了花,各式各样的花开得争奇斗艳。我在内心里感慨:亚琴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我的兄弟王栋是个多么有福的小子啊!王栋也是我们高二四班的风云人物,高中毕业后就去当兵了,期间和亚琴确立了恋爱关系,然后结为伉俪。亚琴在我们班里,是不少男生暗恋的偶像,给王栋独占鳌头,相信嫉妒者眼红者一定会有不少。
我自己在高中毕业后,一直流落外地。落第书生磨难多,四处奔波生计,对靖边小镇的故事知之甚少,对同学之间的情况,也是相忘于江湖,间或的音信,也是只言片语,如同空穴来风。随着时光的流逝,更多的曾经谙熟的面容,次第地稀疏和陌生起来,而对亚琴之间的这份同学之情,却是随着岁月流逝,与日俱增起来。这是生活带给我的深深的烙印。
同学之间偶有相遇一见的,都要问及到亚琴的一些情况。亚琴高中毕业之后,如其所愿,顺利地考进了一所财经学院,进入大学深造了。毕业之后分配到靖边芦河酒厂做财务工作。我能够想见,亚琴在单位里面,一定是非常出色非常能干的。但是,在靖边酒厂,平台毕竟有限,我曾经和自己做着比较,亚琴的事业的道路,属于明珠投暗。
在高中毕业前夕,那时候高考已经结束,一切都在等待着结果的分晓。我曾去亚琴的住处,去找一本林语堂写的小说《京华烟云》来看。那时候亚琴高考备战结束,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有闲情去看小说了。开始联系的时候,她突然红了脸,说了一句:你不要来,我害怕尴尬。我心里暗笑,同学之间,需要尴尬什么呢?我说不会的。我还是去了,她借宿于一个在县城里工作的亲戚办公室,夏天的午后,阳光明净,我去了,她正在等着,倒一杯开水给我,坐在茶几另外一边的椅子上,我开始聊文学,聊同学关系,聊家里的一些事,那一次,我们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临走的时候,我笑着问她:你感觉很尴尬么?她笑着说:没有,一点也没有觉得尴尬,我想你这个人和谁在一起,也不会有尴尬的!
这是亚琴留给我的一句评价,我一直记得的。
亚琴对同学间友情的珍重,还可以从这样一些情节中感受和体会得到。我们这些在外地工作和生活的同学,只要回到靖边,亚琴听说了,总是第一时间积极地联络,组织聚会,宴请接待。亚琴重疴缠身,几经医院辗转,经济状况是可以想见的。但是她从来不吝惜请同学吃饭的钱,总是积极张罗,慷慨解囊。而且每次聚会,都要想办法把你想要看到的同学一一请到桌上,这是令人感动和难以忘怀的。以至于回到靖边,不敢轻易给她打招呼,悄悄的去来。在同学中间,那一份炙热心肠一直令我深深地感怀。
一次去靖边,心里想着要去看看亚琴,车里带了些牛肉干、炒米、奶皮之类的蒙古食品。去往靖边的路上,打电话给她:亚琴,你在靖边么?我正往靖边去,想去看看你,你的病情怎么样?亚琴显然很激动:我正在西安的路上,你呆几天?等我回来,我后天就回来了!哦,你去西安做什么?我去西安做检查的。是你一个人么?是我一个人。检查怎么会是一个人去呢?我经常是一个人去做检查的,已经习惯了。哦,是这样呀,我明天要返回单位的。亚琴那边无语了。我说这样吧,我过几天再找时间去看你。好的。我没有想到,这一次通话,竟是我和亚琴永诀的最后通话。
亚琴是在年关当口上去世的,噩耗传来的时候,我正横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突然惊坐起来,妻子正在书房的电脑前面,我连着给妻子说,好像又是在自己呢喃:亚琴去世了?亚琴怎么会去世了呢?
亚琴的追悼会我没有去参加,我自己不想甚至是不敢去目睹鲜活生命的流逝。我用手机,拟了唁电,托我的好友东才代劳去做一份浅薄的吊唁。我除了这样,不知道还能够再去做些什么了!
同学情,战友情,唯有把这种情感常怀于心,常付于行的人,才能够真正地感受得到这份真情的存在和分量。亚琴做到了,我们作为她的同学,做出的远远没有她那么多,那么深。
这是我在这个夜晚,敲打电脑,怀念亚琴的初衷。生离死别,会是每个人的必修课,所有面向死亡的修行,都是为了更好的活着。我自己并不期待这样的文字,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亚琴的离去,却成了自己不能释怀的酸楚的牵挂,我用这样的文字祭奠亚琴,也算是为这份牵挂,寻找到一个虚拟的出口。
亚琴,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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