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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庭槐:教师诗之三三 毛算盘 木刻版
http://wmf.fjsen.com 2014-04-17 17:10   来源:新华副刊    我来说两句

文/刘庭槐

1964年春节,是我被划右派后第一次回到老家来凤。当时我在恩施碾盘公社小学教书,距来凤县城400多里。要走35里细沙河的弯弯山路才到屯堡镇,坐21公里汽车到恩施城,再行车一天才到来凤。我给久别的父母带回一个身体壮实、心地善良的农村儿媳,一个两岁多的孙子,一个才3个月的孙女。

父母苍老了许多,都快走完人生的旅程。他们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养大了9个儿女,并使我们受到良好的教育,还带大过大姐的4个孩子,六姐的3个孩子,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孙子,沉浸在辛酸的欢乐中。父亲整天把孙子打个马马肩在街上转来转去,夜晚带孩子去看电灯,看南戏,见到老街坊,总是乐呵呵地炫耀:“这是我的长孙,是在恩施工作的老大的儿子,你看,好像老大小时的样子,这古董劲儿嘛,就像他公公了。”父亲对孙子一点也不古董,给孙子吹口哨学各种雀鸟叫,晚上对着灯光用手投影板壁上,有小狗,小猫,鸡子打架,逗得孩子哈哈笑。每看到老人这些举动,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苦味儿,只有偷偷抹泪。母亲则整天埋怨我们不会收拾孩子,每天不给孩子抹澡洗屁股。她老人家哪里知道,我们不像城里人有空,妻子每天要去生产队上工,孩子是在她背上长大的,是在土地上乱爬学会走路的,他们不生病,比城里的孩子健壮得多。母亲日夜纺棉花,换回了土布,自己染色,给孩子做了红绿两色的单衣、夹衣、棉衣,够穿几年的了。晚上就坐在我的床前垂泪,谈他们二老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是怎样过出来的,以及我这五六年没给家里写信的思念。我仍没谈自己的真实情况,这怎么瞒得过熟悉孩子每个毛孔的母亲,她看我腰上胎生的红斑,摸我手上厚厚的老茧,肩上粗糙的厚皮,颈椎上的肉瘤,捏我那已是四方棱的指头,那变了形的粗硬的脚板,任母亲的泪水在我的脸上、身上滴洒。

我虽工作10年,只在1958年5月上大山顶去改造时给父母寄过20元钱,历尽坎坷,一贫如洗。这次只图用力气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但因家住城市没什么下力的家务活做,对我这划过右派劳动改造过的乡村教师,城里人的重活难活只当喝口凉水。像母亲认为最难的活儿是在上10米深的吊井打水,我放下长长吊绳上的水桶,有力的手摆动几下,桶就会翻下去,用力一沉,就会打满一桶水,三把五把就提上来了,不要几分钟,就把水缸装得满满的。我这当了上门女婿,每晚能用大石磨推3升包谷子的人,在城市的小石磨上去推过年的绿豆皮浆、汤圆浆、没半天就完成了任务。至于舂碓,更是拿手戏,我只消500脚就可把谷子舂成熟米,一晚上曾给生产队舂出过200多斤大米,现在来舂粑粑粉子,要轻松得多。母亲见我两只脚换来换去舂碓,手拿长竹竿在碓窝拨动的熟练劲儿,又抹泪了,她知道我这从小念书娇生惯养的书生,能会这些该要付出多大代价,真是脱胎换骨!父母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疙瘩柴,在我这大办钢铁中砍过大树的手上,一个早上就划完了,还给左邻右舍划了不少。然而,这次回老家的最大收获,是解决了我作为乡村教师教学中的两大难题——做毛算盘的主要构件算珠,印刷练习本的木刻版。

乡村教师工作难啦,难的是学校没有钱。每学期收一点极少的学杂费(低年级每生8角,中年级每生1元,高年级每生1元2角),要给困难学生减免,上交10%,剩下的只够买夜晚离不得的煤油,买点粉笔、红蓝墨水、几个备课本。粉笔写得拿不上手了还保存起来,以后又把这些包谷粒大的颗颗碾细再做成粉笔,还用过白墡泥捏成的粉笔。上珠算课买不起毛算盘,用普通算盘平放在桌子上教,学生一围几大圈,有的能见着,有的挤不拢。有时到区中心小学听观摩课,看到人家用毛算盘挂在黑板上教,羡慕得要死,下课后,还去把算珠扒上扒下,爱不释手。练习本虽只5分钱一个,但对买不起煤油用松明、竹竿点燃代灯,连盐都舍不得吃的山里人来说,仍是个不小的数字。我给学生设计过利用练习本的最佳方案,先用铅笔写,后用红笔写,再用蓝笔写,最后,用毛笔写大字,字上重字,正反边角全用上,可能创造了利用练习本的世界纪录。

一天,去看望一个小学同学,他已是一个裁缝。他一面和我叙旧,一面“朴、朴”踏几下缝纫机,机头顶上的线坨又转几圈,线越转越少,露出了线坨的两头。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不准他踏了,手指线坨问:“这个东西上的线用完后怎么办了?”“烧了。”“还有没有?”他拉开缝纫机上的屉盒,还有3个,我拿在手里一比划,每个线坨不可以锯两颗算珠吗?从这天起,我跑遍来凤县城内所有的缝纫店,认不得的人还带着柴火去换,谁稀罕这线坨,谁要我柴火,听了我的用意后,都很感动,同情我这教苦书的老乡,凡没烧的都给了我,回家一锯,得了上千颗算珠,解决了多年想解决而未解决的问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时,我真的认为自己成了天下最富有的人,我的学生可以像城镇的孩子通过毛算盘学习珠算了,母亲见我那高兴劲儿,走路都在哼歌吹口哨,问我是不是捡到了金娃娃,我说比金娃娃还好。

一天做饭时,母亲要我去抓点豆豉来,盖坛子的木板居然是一块印小字格的木刻版,我高兴得连豆豉也忘记抓了。二弟解放初雕过印章,当过印刷工人,后来印练习本换成了机器,原来印刷用的木刻版没用了。我向母亲打听这些木刻版的下落,母亲说都烧掉了,我大为惋惜。晚上向二弟谈及此事,他说:“这有何难,雕几块就是!”第二天,我们到乡下去找雕版的木料,这种木料要木质细,耐磨,以梨木最好。我们终于在幺舅娘家找到一块梨木枋,是准备陪嫁表妹做桌面子料的,因我远道而来,又知道要做什么用,幺舅娘感动地说:“我才见天底下有你这样疼学生的老师,就是心肝儿我也给你。”回来后,连在来凤一中教书的三弟也参战了,锯的锯,刨的刨,我则在板面上画各种练习本格。春节期间,我们3人连电影都没看一场,也没走人家去给一些亲戚拜年,全心全意投入了雕版,雕出大字、中字、作文、算术4块木刻板,配上原有的小字格板,算是有了一整套。以后,这套10多斤重的木刻板,随我在恩施大山里转悠了差不多20多年,不知印了多少练习本,帮助过多少山里困难的学生!

回恩施后,我从碾盘公社小学下伸到麦里大队小学,和我共事的是民办教师王昌成。他找木匠按我设计的尺寸做出了毛算盘架子。农村木匠钻头小,在3根横梁上钻的眼不能穿绳子,我们就烧红铁丝把眼烙大。用什么绳子挂珠又使人为难了,棉绳麻绳都挂不稳珠,我们又搓棕绳,专门搓得毛毛碴碴的,这下成功了。用毛算盘进行珠算教学,学生像第一次看电影那样高兴。我们一气做了几把,用完了全部算珠,武装了这个大队的所有教学点,区里在麦里小学开了现场会,这一经验还推广到邻近几个公社。有一个家长是个车匠,平日给别人车吃饭用的木碗,特意给我车了一盘黄杨木算珠,我又做了一架毛算盘,香楠木架子,配上黄杨木珠子,我又用砂纸打磨,精致极了,简直像工艺品。自制毛算盘帮我在麦里坝培养了一批珠算人才,小学一年级就靠它帮学生建立数的概念,到三年级,加减乘除全部过关,不少学生还能回去帮家里或生产队算账。农民衡量教学质量是现实的,一看孩子识了多少字,会不会读报写信打条子,二看打不打得来算盘,会不会算账。

木刻版给山里的孩子帮了大忙,做作业花不了多少钱。我请人做了一个木架,用楔子把木刻版固定在上面,泡一钵土红,有一把棕刷子就可以生产练习本了。如果学生带纸来,当着他们印,装订,切边,当时就可得练习本用。如果学生带鸡蛋来换,一个鸡蛋可以换3个练习本,当时鸡蛋4分钱一个,我再把鸡蛋背到供销社去换纸。看来办教育仍少不了土办法。

再一次大规模生产练习本是在刚粉碎“四人帮”时。1976年,我摆脱悄悄建设社会主义的生活,可以光明正大大干社会主义了,我被任命为红武中小学校长,即现在的伴云庵小学,旧社会是一座名叫伴云庵的尼姑庵。我去时只50多个学生,两个小学复式班,一个初中班,4个教师。去的那学期,转学回来一批初中生,又办了一个初中班,第二年小学生入学猛增,邻近几个大队的初中并入,一下有了8个班,一个学前班,小学五个班,初中两个班,380多名学生。我们一面自己挑石头修教室,一面上课,没有课桌凳学生带,没有教室就利用这尼姑庵的一切空地,连山门口的过道也做了教室。当时最大的困难是没有练习本和纸。十年浩劫使我国经济处于崩溃边缘,学校几乎成了一片荒原。麦里坝教书时,有练习本和纸卖,只是学生无钱,而现在是有钱无市。学生没有练习本,等于汽车驾驶员没有车。我又决定自己来印,因学生多,用木刻版太慢,准备刻蜡纸油印。油印要闯三关:一无油印机,二无油墨,三无纸。我去区教育站借油印机,他们给了我一架报废了的,没有纱网,没有滚筒,没有调油墨的玻璃板。我如获至宝,提回了学校,买回了纱网和滚筒,托一位丈夫单位在搞修建的女老师,划来一块玻璃板,整旧如新,可以用了。又去找区委办公室主任,原来是位教师,念我曾带过他的份上,偷偷给我搞了半盒油墨,粮店、银行、医院都去讨过,听我说到学生学习的困难,都表同情,没让我打空手。最困难的还是纸了,我和全校老师利用各自的关系,四面出击去找纸,有的从印刷厂买回切下的边边角角,有的买回了又粗又黑的包装纸,还托人买到武汉、常德、万县。1977年我又回过一次老家,中心任务是买纸,来凤没有,跑15里到湖南龙山,见商店就问,仍没有,垂头丧气回家时,却在华塘坝一家供销社发现了纸,数光身上所有的钱买回了一令,觉得自己成了拥有万贯家财的富翁,回恩施时还是厚着脸皮找母亲要的路费。学校民办教师占一多半,他们工资低,家庭劳动重,我没惊扰他们,从刻蜡纸、油印、装订、切边,一人干下底。该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春意融融,蛙声一片,桂花飘香,雪风朴窗,特别是蚊虫成阵的时节,常弄得满脸满身都是油墨。在那几年,很多学校只学不练,我们300多学生都有练习本用。从1977年至1981年,红武中小学的教育质量一直位居全区前列,中小学升学率年年第一,在全县也挂上了号,除教师的勤奋工作外,不能不感谢练习本。

从那时起,我也开始了教育理论的学习和研究,买不到书,靠剪报学习,作过很多笔记,制作过很多卡片,这些东西还珍贵地放在案头。那一本又一本的笔记,很多是学生写过的练习本的背面,那成堆的卡片,多数是从工地上捡回的水泥包装袋的牛皮纸制作的。我喜欢这些陈古八十年的东西,经常翻看这些土里土气褪了色的、或水渍后字迹模糊的笔记本、卡片,用这些东西启发我的学生,教育自己的孩子,也激励自己奋进不息。我还托人去麦里小学问毛算盘还在不在,老师们笑我是外婆讲童话,小学生都用上了计算器,不知算盘为何物。我并不是沉溺怀旧,只觉得有些东西有些事情不应该遗忘,不应该丢失,我怀念的是一种精神,一种一切为了教育一切为了学生的精神。

责任编辑:金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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