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瑜儿
深夜,时空迷离又幽静,无数双合拢的眼睛,同样的沉浸入梦。
我醒着。
这种感觉很特别,有些恍惚,也有隐隐的兴奋,仿佛这天地都如我的一般,没有了束缚没有责备没有需要我去努力和劳累的,夜很静,所有的灵魂都在休息。我如一个雀跃的孩子,勉强压抑着自己,尽量端庄的坐着。一颗早已沧桑的心,即使还留有几分纯真,又如何真的能像个孩子般任性,你说是不?
好在,我已经理智惯了。
窗外无风,树的轮廓隐入了黑幕,我在记忆里描绘着它的姿势,回想着,它是如何萌芽如何葱茏,如何枯黄又如何调零。我能,我的记忆超强,即使几十年前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我仍能清晰地想起它们当年的模样。我是跟着它们长大的,一起经历了岁月,经历了烟火。彼此深爱也彼此熟悉。
夜太安静,我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从小,我就对树有着特别的感情,家乡八百里秦川,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除了高高矮矮的房屋,最突出的就是那些或粗或细,或野生或家种,或葱茏蓬勃或初萌拔节的树木们。
至今仍记得,童年的家门前长满了树木,挺秀的白椿,粗粝的洋槐,青槐,最特别的就是路边那两棵白杨,双生姐妹一般一边一个,都有一人抱粗,笔直冲天。
是的,笔直冲天,当年的我最多六岁摸样,当父亲绑好那个高高的秋千,粗粗的麻绳从高处一直垂落,我抱着母亲的搓衣板不知所措的站着。父亲呵斥我:去,把屋里最长的凳子搬来,搓衣板那么小,怎么成!姐姐麻利的搬来了长凳,父亲一只手就把凳子举了起来,架在了分开的麻绳上,凳子腿安全的勾住了麻绳。父亲按了按,又摇了摇。示意可以玩了。一旁早已等急的姐弟争先恐后挤了上去。父亲叫我也上去,因为树够高,绳子够粗够长凳子够宽。四个孩子,根本不成问题。我摇摇头,一直往后退。那么高的秋千,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害怕。秋千荡起来的时候,村边一溜的孩子们都跑来看。父亲绑得特结实,推得手劲也恰到好处,荡起的秋千和着姐弟们的笑声,仿佛一直飘到了蓝天上。
秋千下的孩子们,眼睛里的光都是羡慕的。除了我。因为我的胆小,始终不肯上去,所以父亲只好在旁边的小树上,给我绑了个小的,我的搓衣板放在上面,刚刚好。没有人帮我推,我就一个人坐在上面,握紧绳子,退后,再双脚腾空伸平,这时,我的小秋千就开始晃荡,我很自得,玩得很高兴,只是,我的眼光时常飘向大秋千,在姐弟们都吃饭去的时候,我负责看板凳。这个时候的我,总有一种爬上去的欲望。
记得那天的很蓝,云飘来飘去的。我坐在我的搓衣板上仰望。云是一小朵一小朵的白润,就像母亲弹好的新棉。我就在想,云朵一定好暖,扯下来不知可不可以做棉衣。于是我踩着凳子爬上了大秋千。刚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忽然秋天猛烈的摇晃了。我已经忘记了当年,是谁恶作剧推动了秋千,只记得我从上面重重的摔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半天都没爬起来。父亲闻声赶来,愤怒的他直接就把凳子扔了老远,绳索解开了,再也没被绑上去。没人敢抗议,父亲在我们四个孩子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
那两棵白杨树,在不久后就被砍伐了,倒下的树身很长,直直的伸到了家门口的田地里。父亲一言不发的剁着枝干,我顶着鸡窝头折一些细小的枝叶拿去喂小羊,父亲让我去数那些年轮,原来这两棵树,是父亲小时候栽下的,父亲还正值壮年,白杨树却已走到尽头。父亲瞪着眼看我还未消肿的脸,我看见他黑着脸眉心迅速聚拢,这是父亲发火的前兆,我赶紧跳起来,抱着树枝就跑。转头一看,父亲却早已弯腰干活去了。
白杨树后来被截成了几节,粗壮笔直的树身被父亲小心地摞起,等着岁月自动把它晾干。
一年后,父母亲就开始收拾东西,最后带着我们四个孩子和一口水缸,从老屋搬出,搬到了村南最荒凉的角落,那里,三间厦子房已经盖起,我们彻底被从大屋分离。住进新屋不久,父亲就领着我们姐弟,在院子和门前,栽下了四棵桐树。多年以后,四棵桐树也已长得粗壮笔直,张开的枝桠密密叠叠,整个院落门前,都是一片绿荫。
前几天回娘家,偶然跟母亲提说这几棵杨树,母亲笑说,问你爸去。父亲蹲在院子想了半天才说,哦,那不是!父亲的手指着旧屋:做了大梁了!我穿过平整的院子,走进旧屋,自从家里盖了新房,旧屋已经成为放杂物的地方,平时也只有父母亲找个旧物件才会进入。我抬头望去,旧屋也仿佛沧桑了,大梁结实的悬在空中,支持着老屋的骨架,几挂蛛丝爬在上面,我安静得看它,它也安静得看我,一晃就是三十年,它,还认得我吗?
“英儿,好好干活,这几棵桐树,到时候爸伐了给你做嫁妆!”
这是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有人上门给我提亲后,父亲站在家门口的桐树底下跟我说过的话。父亲说这话时是背对着我的,他的表情我看不到,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父亲仰着头,很专注得看着这几棵大桐树。桐树一溜三棵,并排栽在家门口,一样的粗壮,一样的笔直,一样的青绿。可是父亲的头上,却开始有丝丝的白发了。
父亲是个老木匠,对树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从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看着父亲伐树,解板,端详,推磨光滑,然后再一件件的组合,一块块木板被父亲的巧手组合成桌子椅子,小的边角料也没有浪费,父亲把他们订成一个个极小的板凳,于是我们家,围桌吃饭时候坐的是高高低低。十几个小板凳,没有一个是一模一样的。
父亲有一个不大的工具箱,推子刨子尺子锯子一应俱全,很小的时候,最喜欢看着父亲做家具,干透的木头锯成大小合适,用推子推平,再用刨子刨光,再用墨斗弹上一条条黑线,顺着那些黑线,或大或小,或凿口子,或钉入楔子。父亲的目光极是专注,每件小木头块在他手上都有用处,年幼时的我,对父亲甚至说得上崇拜了,于是,父亲做家具的时候,我总围在跟前,我也不闲着,长凳子下的刨花满了,我要抱走,锯末揽去煨炕。锯下的碎木块拣去没用的烧锅,剩下的稍大点的放一堆,等父亲闲了再做一些更小的玩意。有时我也会用那些小木块在院子里盖木头房子,盖起推倒,推倒再盖起。自己玩的不亦乐乎。呵,如今想来,现在孩子玩的积木,怕也不过如此了。
自从父亲说过那话后,出来进去我就经常盯着那几棵桐树发呆。
经历了十几年的岁月,这几棵桐树都长得粗壮笔直,很有材料。父亲曾不止一次量过,算过,到我出嫁,这几棵树能伐多少方木头,能做多少桌椅柜子,父亲算着的时候,母亲是撇着嘴的,母亲嫁给父亲后一直生活清苦,即使父亲有手艺在身,养活一家六口仍觉艰难。父亲会泥瓦匠,会木工活,父亲还有把子力气,粗活重活样样挑得起。可一家人的日子仍过得辛苦,母亲时常唠叨:要早听我的,做些小板凳小桌子去卖,早发财了,你看看村里那个谁,人家手艺还不如你,人家现在过的啥日子,我嫁给你多少年了,孩子一堆,连个放衣服的柜子也没有,你看看人家……我这辈子就这点愿望,几十年也实现不了……母亲一唠叨就没完,父亲阴沉的脸,一言不发,母亲说的急了,便蹲在院子角落去抽烟,父亲抽的烟,是那种最劣质的纸烟,后来纸烟也不抽了,换成更便宜的旱烟叶子,于是,我常在白天深夜听的父亲咳簌,一串一串,咳得人心里酸楚。不同的是,白天的咳簌往往伴着母亲永远停歇不了的唠叨。
我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我辍学回家就开始打工,就算是家里家外也不少出力,父亲觉得我没考上学,将来日子肯定过的最差的,于是就想着等我出嫁,打一套家具给我。父亲是不多言的,但他什么都知道。一家人全在他心里,默默的装着。
时光又过去了几年,几棵桐树越来越高壮,门前一排三棵,春夏秋冬都是风景,院子里那棵最壮,整个遮住了院落,每年桐花开的时候,出来进去都是浓浓的甜香,紫色的花穗大串大串美丽的悬挂着,夏天整个院落的阴凉,即使下雨,树下也湿的最晚干的最快。虽然秋叶枯黄凋零打扫困难,想起往昔,心中还是充满最美好的怀念。
父亲的那句话却终落了空,待我出嫁时,人们早已不时兴自己打家具,市场上各种漂亮家具应有尽有,三合板,五合板粘合的大小柜子,虽华而不实却看起来漂亮。父亲的工具箱积满了灰尘,除了锯子偶尔会锯些木柴,基本都是闲置在墙上了。我终于选择了买家具。那几棵树仍长在原地,父亲的头发早已全部变白,而桐树却依旧青葱。
如今回娘家,早已看不到那几棵老桐树,盖新房时都伐掉了,这就是树们的命运,终其一生笔直高壮,最终不过被伐倒的命运。伐倒的树整整齐齐的摞在院落,等晾干,父亲搬出尘土厚厚的工具箱,整整几天功夫,推,刨。修正,最后刷上一层清漆,母亲终于得偿所愿,几十年的愿望,四方大桌,大立柜……整整齐齐一套木制家具。四棱方正结结实实。父亲的手艺几十年也没退步,母亲一脸的喜悦,她依旧是改不了的唠叨,父亲却只是笑,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腰身,我忽然就鼻酸了,曾几何时,父亲的眼神已不再凌厉,糙脾气也温和不少,看着我们,他更多得是笑,仿佛要补回年轻时的缺失。这么多年,父亲也仿佛一棵树的青葱走到了老迈,走到了萧瑟……
岁月匆匆,时光是永远向前的,我们都是父母栽下的小树苗,从初萌拔节长大,到葱郁,再到衰败,到萧瑟。人就这么一辈辈的传承,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栽下更小的树苗,再细心照料,看他们沿袭我们的曾经,就如同我们延伸父母的曾经,一般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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