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个不大的工具箱,推子刨子尺子锯子一应俱全,很小的时候,最喜欢看着父亲做家具,干透的木头锯成大小合适,用推子推平,再用刨子刨光,再用墨斗弹上一条条黑线,顺着那些黑线,或大或小,或凿口子,或钉入楔子。父亲的目光极是专注,每件小木头块在他手上都有用处,年幼时的我,对父亲甚至说得上崇拜了,于是,父亲做家具的时候,我总围在跟前,我也不闲着,长凳子下的刨花满了,我要抱走,锯末揽去煨炕。锯下的碎木块拣去没用的烧锅,剩下的稍大点的放一堆,等父亲闲了再做一些更小的玩意。有时我也会用那些小木块在院子里盖木头房子,盖起推倒,推倒再盖起。自己玩的不亦乐乎。呵,如今想来,现在孩子玩的积木,怕也不过如此了。
自从父亲说过那话后,出来进去我就经常盯着那几棵桐树发呆。
经历了十几年的岁月,这几棵桐树都长得粗壮笔直,很有材料。父亲曾不止一次量过,算过,到我出嫁,这几棵树能伐多少方木头,能做多少桌椅柜子,父亲算着的时候,母亲是撇着嘴的,母亲嫁给父亲后一直生活清苦,即使父亲有手艺在身,养活一家六口仍觉艰难。父亲会泥瓦匠,会木工活,父亲还有把子力气,粗活重活样样挑得起。可一家人的日子仍过得辛苦,母亲时常唠叨:要早听我的,做些小板凳小桌子去卖,早发财了,你看看村里那个谁,人家手艺还不如你,人家现在过的啥日子,我嫁给你多少年了,孩子一堆,连个放衣服的柜子也没有,你看看人家……我这辈子就这点愿望,几十年也实现不了……母亲一唠叨就没完,父亲阴沉的脸,一言不发,母亲说的急了,便蹲在院子角落去抽烟,父亲抽的烟,是那种最劣质的纸烟,后来纸烟也不抽了,换成更便宜的旱烟叶子,于是,我常在白天深夜听的父亲咳簌,一串一串,咳得人心里酸楚。不同的是,白天的咳簌往往伴着母亲永远停歇不了的唠叨。
我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我辍学回家就开始打工,就算是家里家外也不少出力,父亲觉得我没考上学,将来日子肯定过的最差的,于是就想着等我出嫁,打一套家具给我。父亲是不多言的,但他什么都知道。一家人全在他心里,默默的装着。
时光又过去了几年,几棵桐树越来越高壮,门前一排三棵,春夏秋冬都是风景,院子里那棵最壮,整个遮住了院落,每年桐花开的时候,出来进去都是浓浓的甜香,紫色的花穗大串大串美丽的悬挂着,夏天整个院落的阴凉,即使下雨,树下也湿的最晚干的最快。虽然秋叶枯黄凋零打扫困难,想起往昔,心中还是充满最美好的怀念。
父亲的那句话却终落了空,待我出嫁时,人们早已不时兴自己打家具,市场上各种漂亮家具应有尽有,三合板,五合板粘合的大小柜子,虽华而不实却看起来漂亮。父亲的工具箱积满了灰尘,除了锯子偶尔会锯些木柴,基本都是闲置在墙上了。我终于选择了买家具。那几棵树仍长在原地,父亲的头发早已全部变白,而桐树却依旧青葱。
如今回娘家,早已看不到那几棵老桐树,盖新房时都伐掉了,这就是树们的命运,终其一生笔直高壮,最终不过被伐倒的命运。伐倒的树整整齐齐的摞在院落,等晾干,父亲搬出尘土厚厚的工具箱,整整几天功夫,推,刨。修正,最后刷上一层清漆,母亲终于得偿所愿,几十年的愿望,四方大桌,大立柜……整整齐齐一套木制家具。四棱方正结结实实。父亲的手艺几十年也没退步,母亲一脸的喜悦,她依旧是改不了的唠叨,父亲却只是笑,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腰身,我忽然就鼻酸了,曾几何时,父亲的眼神已不再凌厉,糙脾气也温和不少,看着我们,他更多得是笑,仿佛要补回年轻时的缺失。这么多年,父亲也仿佛一棵树的青葱走到了老迈,走到了萧瑟……
岁月匆匆,时光是永远向前的,我们都是父母栽下的小树苗,从初萌拔节长大,到葱郁,再到衰败,到萧瑟。人就这么一辈辈的传承,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栽下更小的树苗,再细心照料,看他们沿袭我们的曾经,就如同我们延伸父母的曾经,一般相同。
责任编辑:金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