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德彰
灿烂的阳光下,天山是如此辉煌,海拔7435米的托木尔峰,背倚苍穹,宛如纯银的王座,神秘,遥远,肃穆而庄严。从它的怀里渗出一缕清泉,渐流渐宽,来到原上,已是一条乳白色的大河。太阳晒着,暖风吹着,从高处携来的泥土,淤成连绵绿洲,禾稼葱茏,林木蓊郁。这条串缀着绿珍珠的银线白得耀眼,土著维吾尔人叫它“阿克苏”,汉译就是白色的水,地图上标名阿克苏河。她一路盘桓,哺育着田野和炊烟,曲折南进,汇入塔里木河,向左转,终于枯竭在塔克拉玛干大漠深处。胜利渠是她的女儿。屯垦的人们从阿克苏河右腋引水西行,涌流着数十个秒立方、长达102公里的是主干渠,派生出6条干渠,干渠又生斗渠,其次农渠,最后是引渠,流量0.4秒立方,直接灌田。水网纵横,滋润了千古荒滩,在沙井子、新井子、喀拉库勒一带,绵延百余公里的田园,生息着数以万计的移民。
胜利渠的开凿,是共和国水利史上的事件。当年,傅作义先生以水利部长之尊,从京都专程前来,出席放水典礼。老人们乐于描述,他穿件浅色衬衫,戴着草帽,在骄阳下剪彩的情景。这胜利渠还是解放军的光荣所在。步兵第五师,王震将军的南泥湾旧部,1949年进军西域,驻扎在阿克苏河上,代号“胜利部队”。于是阿克苏城里处处闪耀着他们的光彩:最早的洋楼,胜利饭店;最高的建筑,胜利剧院;最繁华的商场,胜利商店……连远方天际的托木尔峰,都一度被命名为胜利峰呢!这胜利渠,不用说,便是他们屯垦戍边的壮举。然而,人们也知道,开凿胜利渠的,除了军人,还有罪人,1953年从河南、湖北和四川遣送新疆的罪人。他们数以千计,服役在胜利渠上。如今,渠上的插柳已然成阴,渠边的稻麦也收割了十几茬,他们,还活着的,大多已摇身一变,成了我的伙伴,一同“早请示,晚汇报”,一同在工间休息时学习林副主席的《再版前言》,趁机过个烟瘾,拥有同一顶桂冠:“三类人员”。
三类人员,词典里查不到,不是普通话,而是一个行业用语。特指革命社会专政对象中的一个小类,又分为三个小小类:现役劳改犯,现役劳教员,前劳改犯与前劳教员。既然年年有人投身劳改劳教,三类人员的队伍就不断壮大,如同蚕食着大漠的绿洲。这个垦区所有的的渠道、田亩、林带,居民点和荒郊,哪里没有他们的足迹,哪里不能掩埋他们的尸骨呢!王家治、万长荣、沈国纯、李安煜,就是筑过胜利渠的湖北佬,而我和林茂昌等,则是退役不久的劳教员。
这林先生是四川人,五十来岁,个子不高,却是身型宽厚,谢了顶,那脑门是愈见其辽阔与荒凉了,塑胶框架的大眼镜,压着发红的鼻子。论干活,他当然是没有多少油水了,却是饱学而多知。大约也曾精明干练,要不为什么三十来岁就当上国民政府甘肃省广播电台台长,而人民政府还委任他为甘肃日报社总务科长呢?只为贪吃,1960年给自己的6口之家买回40斤洋芋,断送了科长的好日子,进了劳教所。“昨天晚上《天仙配》,今天早上‘保险柜’”——甘肃来的劳教员回忆1961年,他们看电影的次日被装进闷罐车解送西域的情景。从此,林茂昌服役在天山南麓,拓荒、治渠、建电站、修水库、投入忙季的农事,一任岁月流徙。
林木都萧条了,僵硬地插在积雪上,梳理着寒风,夜里不时传来蓄水池冰面冻裂的声音。呵气成冻的早晨,大家缩紧身子前往工地,鼻子冻得闷痛,棉帽帽檐和护耳结满了冰碴。唯独林茂昌,脖子上裸露着他那颗怪哉脑袋,胡须、眉睫、脑门边际,都布满白色的冰丝。
“老林啊,买顶帽子吧。”
“一顶帽子,二块五角钱,750克酒泥!”那瓮着的鼻子答道。
断然不行。是啊,乡关、妻儿、往日的荣华全然抛弃了,只有这东西,酒,还不时眷顾着他。林氏语云,“酒,人生之一乐也”。无论多么疲倦、困顿,他从不吸一口烟,穿的么,一年到头,比我们还破烂,几个钱都买了酒。追怀往事时,他念念不忘的是:
“我在兰州的时候,一个月一百一十六块四角八分:五十六块四角八,一家六口的生活;六十块,吃酒。”
这段台词,连那顽固不化的川东口音,如同祥林嫂的“我真傻……”,全队上下莫不知晓。而眼下32.68元的工资,伙食之外所剩无多,难怪老林喟然叹息:
“想当初,吃啥有啥,今天么,有啥吃啥!”
这“吃啥”与“有啥”的修辞,颇为同人赞赏,一旦受到称许,此公更是振振有词:
“恩格斯说过,人类的一切成就都以继承前人的思想成果为前提。曾国藩上表咸丰皇帝,写了‘臣屡战屡败’,幕宾赶快添上4个字,‘屡败屡战’,看吧,大不一样了。我是学来的呢。”
嗜酒,令他衣食都难乎为继了,伙伴们劝他戒酒,作为答复,他于是欣然朗诵自己的《不戒酒歌诀》:
酒,三点加个酉。鱼儿墙上挂,猫儿地下守,鱼儿掉下来,猫儿不张口。我戒酒。
酒,三点加个酉。姑娘那头睡,小伙子这头守,姑娘爬过来,小伙子不动手。我戒酒。
老林实在不该戒酒,因为他有酒喝的时候便是伙伴们的节日,一旦革除了酒瘾,我们凄苦的生活便少去了许多快乐与欢娱。夜里,严寒和劳役已被关在门外,漏烟的火炉起劲地呼呼着,空气里弥漫着烘烤包脚布的气息,来巡视的管教人员被薰走了,一班青年就约老林下象棋。他轻马重炮,善于用炮,我们每每败在他的炮口下。久而久之,我们也终于有了对付他的奇招,叫做“制服拿破仑”--——开局伊始就不惜工本逼他兑炮。兑掉了,他就难操胜券;回避兑炮,失了先手,也容易输。当你很赖皮地缠他兑炮,我们的拿破仑显得烦恼莫名,待到输了棋,他却又坦然一笑,对后生们很赞赏呢!倘若他同队上的顶尖高手对局,对陈金生,国民党团长,对黄广林,文体全能冠军,后生们总设法弄点酒来为他助阵。没有酒,老林必然是输,有了酒,往往奇妙横生,下出堪称经典的套路来。“水的形体,火的性格”,酒这东西自然是老林的尤物,救世主,他容不得谁亵渎酒的声誉。你说酒会祸及遗传,比如李白、鲁迅后继无人,他说曹操好酒,而曹丕、曹植文采昭然。你说酒会毁坏人的理智,放浪形骸,他说酒会激发人的灵感,大有作为。进而论证没有酒就没有文学,什么“斗酒诗百篇”哪,什么希腊古典悲剧肇始于酒神庆典哪,不一而足。于是,向他献酒,逼他做诗。果不其然,我们这位尚未获致公认的大文豪随即口占一首,命曰“恋爱三部曲”——
她想看我,她不敢看我;我想看她,我不敢看她。她悄悄地看我,我悄悄地看她。
朋友叫我向东,我不向东;爱人叫我向西,我向西,向西,我向西。
爱人结婚,新郎不是我。抽香烟,抽香烟,拼命抽香烟。
由此看来,他当个文艺副刊编辑也定能胜任愉快。可惜当初他在报社的时候远不像今天这样狼狈,因而也就不那么驯善,别说编副刊,连个总务科长也没干稳当。人事科的干部来报销差旅费,他看见人事科长批的“责成总务科报销”,认为人家没把他这个科长(虽然是留用人员)放在眼里,便不由生了怒气:人事科,总务科,你是科长,我也是科长,而且,论待遇你才十八级,我十七级,你凭什么用上对下的口吻“责成”我?老子就是不买账,就要给你一点难堪!他抽出一张单据,所值4元,是出差人雇请农民背负着他涉水过河的费用,胆大包天的林茂昌——我一直认为他是仗着酒性——提起笔来签道:“不予报销”。事情闹大了,报社领导出面斡旋,这林科长仍旧坚持不报,理由滔滔不绝。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的。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勤务员,人民能涉水过河,勤务员不能涉水过河么?水深流急,涉渡艰难?那么,涉水的人已经很够呛了,你这个号称“解放人民的”,竟然还要在人民正艰难的时候加重他的负担,骑在他的背上。而且,为了这个,还要支付公款——人民的血汗……等等,等等。报社领导默认了他的革命道理,人事科长忍吞了他的“一点难堪”,雄辩家林茂昌终于斩获了他生平最显赫的政治胜利。不久,他买40斤洋芋了;不久,他的闷罐车启动了,来到风光壮美的边陲,成为我的伙伴。
问他是否感到委屈。他说,别看劳教服苦役,劳教期满还服苦役,其实已是一种福气了,还有一种人,连感到委屈的资格都没有,那就是成千上万无辜饿死的人。据说,就在那40斤洋芋风波的年头,毛泽东派汪锋前赴甘肃,接替张仲良的省委书记职务,就叮嘱汪:此行目的,是“救人命”。回忆当初我的亡命之旅,途经甘肃天水,确曾看见老百姓采集树叶,认为是喂猪的,同车的当地人纠正我道:“那是人吃的,尕娃!”到新疆后不慎讲过这段见闻,于是“反社会主义”,凑足了“思想反动”的由头,才得以厕身三类人员的行列。多年以后,县政府的掌权人王方莘先生点我参与编修《县志》,这才发现在那难忘的1960年,我远在剑南的故乡,人口总数也减少了。我们这个勇于生儿育女、善于传宗接代的民族,在那难忘的年头确乎死的多、生的少,可见所谓“自然灾害”实在大有功于减轻人口压力。而那时年轻无知,我对自己的被收容劳教还感到委屈。我都委屈,那严汝潢——大家亲切地呼唤他“老鬼”——不就更委屈么!这个新四军的游击队长,在兰州一个工厂当工会主席,好端端的,突发奇想,鬼迷心窍,申请退党,弄得钻进闷罐车,到我们这里来了。而林茂昌则是活该,洋芋40斤,1两不少,确确实实破坏了党的粮食政策,是不惩罚,孰可惩罚?丢了乌纱,远别妻儿,在劳碌贫苦中捐弃了盛年,总该深刻反省,改过自新了吧。然而,在我看来,他仍旧是属于“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类型,没有改造好的一派。
林茂昌认为,如果说他们没能改造好我们,那么,我们却十分有效地改造了大自然。这个垦区数十农庄、万顷良田,不都是从前的荒漠么?如今,隆冬过去,地气躁动,大风掀起地神的沙幕,弥漫长空。在这浑黄混沌之下,去年的大葱悄悄地把几点绿色顶出地面。接着,渠堤的阳坡上,草如碧丝。待到风沙暂歇,钻天杨已如绿色的羽毛,拂拭流云;银白杨闪动发光的叶背,宛如群鸽翻飞。卡车,在大道上腾起一条土龙;低空,喷洒农药的安2型飞机拖开一带灰雾。临近收割,登高远眺,但见麦田如镀,长林如漆……眼前的图景宣示了现实的开明:是河南、湖北、江苏、上海的移民,步兵第五师的战士,鄂豫川的老犯人和土产的新三类人员,正是这些革命和反革命的、专政和被专政的,共同炮制出了这个壮丽的现实。
我们在沙井子农场平整土地。灌溉淤积,机耕不匀,田地出现不平,必须铲除不平,以利新的一轮种作。白昼已经长达15个小时,人人累得精疲力竭,尽管起床的哨音如何逼人,大家仍是不动弹。队长李法合被激怒了。不等天亮,他就蹿进地窝子,“起床起床”,沿着走道左右开弓,一阵乱踢,可怜两排地铺上,一个个疲劳不堪的头颅遭了殃。几个区队长邀着我们到了工地,李法合这才回去补他的睡眠。有人愤愤地说队长区队长的分工很科学,于是又引出林茂昌的宏论来。“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筑渠垦荒,引河水浇灌戈壁,平整土地,削高处填平低洼,春种秋收,昼作夜息,我们奉行的是“天之道”。而人家呢,则奉行“人之道”:脑满肠肥,还要侵夺我们每月定量200克的食油;将短得可怜的夏夜截头去尾,来延长白昼过剩的劳作……各行其道,即是分工。清道夫与哲学家的原始差别甚至小于家犬与野狗,社会群体间的巨大差别、人间种种公道与不平,都是分工造成的啊!宁玉林跳了起来:
“妈的,老子拾掇他!”
这天晚上,依照老宁的布置,大家头朝土壁——沙沙地掉土也不怕——脚朝走道睡,把我们唯一的利器,砍土镘(一种大锄),排放在往日枕头的走道旁,哨音响了仍旧不起床。李法合故伎重施,直踢得叮啷当啷,大异趣于往日了。我们头上的疙瘩还没有消褪,李队长脚上已换了新皮鞋。
这李法合在他的同僚中,是抓生产、促工效的行家。他高兴的时候,也会叫队上杀一口猪,笑嘻嘻地说,“吃了大肉,累死你几个杂种”。看我们打夯,嫌木夯举得低了,就当场规定:“夯要高举。举多高?跟你的球一样高!”劳动竞赛总结会,他心平气和地开始讲话:“班长们,组长们,五好工人们,先进产生者们……”落后于邻队的恼怒涌上心来,他忽然恢复了当炮兵连长时的威猛:
“你们这些王八蛋们!”
这次遭了王八蛋们的暗算,损失了一双皮鞋,咋肯善罢甘休!全班一个个被叫去审问。无奈这个班的人个个愚钝,无非怕脑袋遭踢才掉头睡觉;砍土镘,总不能贴着人头放嘛!既然全班都顽固不化,那就一齐惩罚吧。天黑的时候,区队长们领着全队收工,而我们班得留下,继续干活,由李法合亲自监管。这个班,“老的老奸巨滑,小的小奸巨滑”(李氏语录),今天非狠整不可!然而我们的队长仍不失他精明的仁慈,叫伙房送来晚饭,让我们吃了再干。苞谷馍、白菜汤扫荡完毕,他早已坐在100米外高高的龙渠上,透过北国夏夜清朗的天光,监视我们。18个人劳动,1个也不短缺。装土的在装,挑土的在挑,倒土以后又回去装土;还有几个,正挥动砍土镘,将高处泥土挖扬到低处。半夜时分,他终于站了起来:“收工吧,王八蛋们!”
李法合胜利了,王八蛋们少睡了4个小时。王八蛋们也胜利了:挥动卸了铁件的锄柄,来回挑着装满空气的土筐,在老狐狸的鼻子下表演了4个小时,1寸土也没动。清晨来到工地,李法合以他行家的眼光立即判定:昨夜工效为0。一时青筋暴胀,恼怒莫名。又发现林茂昌在那里磨磨蹭蹭,劈头喝道:
“林茂昌!”
“是,是是,是是是!”林不住点头,连声回答。
“我还没说话,你怎么就知道‘是是是’?”
“你是队长,凡是你要说的,都是正确的。”林茂昌从容答道:“我是三类人员,在干部面前,又咋敢说半个‘不是’?”
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喉咙,李法合眼珠翻了两翻,一时说不出什么来。但总觉得味儿不对。待他终于想通了,只得在心里骂道:“王八蛋,反动家伙!”
凡是反动的东西,凡是毒草,一定要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林茂昌反动,是毒草,他自然就遭遇了一场瘟疫,正肆虐于九百多万平方公里大地,摧残理性、戕害良知,使亿万人走火入魔、六亲不认的瘟疫——批斗会。会上,林的言行被一一定性:嗜酒,剥削阶级的恶习;讲曾国藩、咸丰,宣扬“四旧”;“姑娘爬过来”,低级趣味;“当初吃啥有啥”,怀念旧社会,一定想变天;“今天有啥吃啥”,诬蔑党的人道主义改造政策——从宽处理,解除教养,给你工资,有饭吃,有活干,无产阶级真是厚待你了!接着,“温度”升高了,更为“厚待”林茂昌的,是我们的一些可敬的难友。这些人,在我们包脚布的臭气已将管教干部烘走时,我们在拂晓前的寒风中采摘带雪的棉花时,我们赤脚陷在齐膝的泥水里破冰排水时,我们在信手一抓就能捏死几十个蚊子的田垅里收割苜蓿时,干警在林阴里吃瓜、我们在烈日下打场时,他们在厨房里吃着肉炒的白菜心、我们在风沙中嚼着水煮的白菜皮的时候,总之,只要管教干部不在跟前,正是这些人,我们三类人员中善良成性的一小撮,便机警起来,自觉地充当管教者的神经末稍。恭逢批斗会,是他们大显身手、大表心迹的时候了,能为党的改造政策做出多大贡献,就看眼下的表现了。这些人搜肠刮肚,重温小报告存根,凑足重磅炸弹,一个个大义凛然,狂轰滥炸。某甲检举,林茂昌吹嘘美帝国主义,说结束二战原子弹有大功,否则,攻占日本本土,还要牺牲100万美国人、50万英国人,红军、中国军队还不算。某乙揭发,林篡改、丑化毛主席语录,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改编成《偷瓜谣》——
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牺牲往前爬,排除万难选大的,争取胜利抱回家。
某丙爆出了石破天惊的材料:林茂昌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说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早年在上海如何如何。某丁补充,林把攻击的矛头也指向林副统帅,说他不敢到朝鲜作战,才轮到彭德怀去指挥志愿军。实在是大罪弥天,令人发指啊!这时,我们三类人员中那一小撮,其中最富正义感的几个,早已冲到前面,正所谓批判的武器不能取代武器的批判:推的推、搡的搡、揪耳朵、按脑袋、挥拳头、扇巴掌,一时百花齐放。但见他接连几个趔趄,又站回原地,直着腰,硬着脖子,屏住气息,暴出一对深度近视的大眼珠,愤怒而恐怖。可怜那辽阔而荒凉的脑门,早已是拳痕累累,青紫斑斓。重量级拳手在他的眉梁骨外侧制作了一个小口,噙着一粒小小的血珠。我暗自怜悯,为他不平,转念间更不由得耽忧:凭这些罪行,漫说挨打,杀头也不过分哪!老林啊,就看你的气数了!
我不幸坐在队列前面,顺手拾起那付幸而没有摔破的眼镜。坏事了!指导员先生冷眼一瞥,几个善解人意的朋友立刻作出反应:嗷嗷叫着,把我拉出队列,树为第二个靶子。这新靶子立刻中了三支箭:第一,同情反革命分子林茂昌,为他拾眼镜就是证据;第二,说林茂昌缺酒,还不如被判苦役的巴黎公社社员,他们在新喀里多尼亚服刑,还每周供酒69厘升;第三,说酒可以溶解怪哉虫,怪哉虫是屈死冤魂的化身——替林茂昌喊冤叫屈。我于是连连认错,诚恳检讨。替林拾眼镜是错误的,但是我害怕它伤了几个积极分子的脚(他们照样免不了明天的重体力劳动,不能让那碎玻璃危害共和国的建设事业);法国当局给囚徒供酒,是利沙加勒《一八七一年公社史》所载,那本书是在马克思指导下撰写、马克思支持下出版的;至于“怪哉”等等,则出于鲁迅的作品,我提到它,与林茂昌不相干。马克思、鲁迅,两个圣人的亡灵算是有效的挡箭牌,加以我的罪恶本不重大,指导员也不愿转移了批林的目标,我于是低头到散会作罢。拾眼镜的风波毕竟还是缓解了老林的危机。我正年轻力壮,平时也不是一颗好剃的头,清算我的时候,那几位可爱的朋友,他们的拳脚忽然想休息一下了,站在那里也有点尴尬,便纷纷退了下去。林茂昌也已经成了死老虎,没啥搞头,这个美丽的批斗会如何收场,只好留给主持人去费心了。
会后,大家都担心老林会受到什么惩处,而他本人却很泰然。自卜吉凶,他说,十有八九是不了了之。时间一长,果然应验。纳罕之余,我私下向他讨教这其间的原委。说穿了也很简单。那些对我们行使专政权的,“红”倒是“红”,“专”却谈不上。在他们眼里,像我这样的小青年都是很有学问的人了,林茂昌简直就是权威。林说“1+1=3”,他们会当成“电能使灯泡发光”,深信不疑。何况他所说的,又不是那些人的报纸上载的什么水稻亩产6万斤,而是铁一样的事实。臭是臭一点,但是事实,如同1960年那40斤洋芋一样。既然是事实,又不够光彩,就忌讳再触动它。我们家乡有一种露天粪便池,叫“官茅厕”,老乡说,“官茅厕不搅不臭,越搅越臭”。林茂昌的过关,实有赖于指导员之流的政治才干,他们确乎借鉴了我故乡父老研究官茅厕的思想成果。
而我却噩运难逃,由于难友出卖,他们对我动了真格。1968年,在阿克苏的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三四个人辛苦了一个通宵,给80个反革命分子定了刑。作为1/80个夜晚的革命成果,我被判徒刑14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从此告别了那个队,那个班,也再没见到过林茂昌了。
黄河水清的时节,我来到兰州。友人作陪,徜徉河畔。金城关下流水如潮,白塔山前风凉似箫,一通古碑顶着残阳。我想起了林茂昌。听说他平反后回到兰州,补了2万元工资,还没来得及饮多少酒,便匆匆地死去。二人于是步入酒店,相与举杯:
来,浇块垒!来,释怪哉!
1999年元月28日写于乐山百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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