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丙爆出了石破天惊的材料:林茂昌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说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早年在上海如何如何。某丁补充,林把攻击的矛头也指向林副统帅,说他不敢到朝鲜作战,才轮到彭德怀去指挥志愿军。实在是大罪弥天,令人发指啊!这时,我们三类人员中那一小撮,其中最富正义感的几个,早已冲到前面,正所谓批判的武器不能取代武器的批判:推的推、搡的搡、揪耳朵、按脑袋、挥拳头、扇巴掌,一时百花齐放。但见他接连几个趔趄,又站回原地,直着腰,硬着脖子,屏住气息,暴出一对深度近视的大眼珠,愤怒而恐怖。可怜那辽阔而荒凉的脑门,早已是拳痕累累,青紫斑斓。重量级拳手在他的眉梁骨外侧制作了一个小口,噙着一粒小小的血珠。我暗自怜悯,为他不平,转念间更不由得耽忧:凭这些罪行,漫说挨打,杀头也不过分哪!老林啊,就看你的气数了!
我不幸坐在队列前面,顺手拾起那付幸而没有摔破的眼镜。坏事了!指导员先生冷眼一瞥,几个善解人意的朋友立刻作出反应:嗷嗷叫着,把我拉出队列,树为第二个靶子。这新靶子立刻中了三支箭:第一,同情反革命分子林茂昌,为他拾眼镜就是证据;第二,说林茂昌缺酒,还不如被判苦役的巴黎公社社员,他们在新喀里多尼亚服刑,还每周供酒69厘升;第三,说酒可以溶解怪哉虫,怪哉虫是屈死冤魂的化身——替林茂昌喊冤叫屈。我于是连连认错,诚恳检讨。替林拾眼镜是错误的,但是我害怕它伤了几个积极分子的脚(他们照样免不了明天的重体力劳动,不能让那碎玻璃危害共和国的建设事业);法国当局给囚徒供酒,是利沙加勒《一八七一年公社史》所载,那本书是在马克思指导下撰写、马克思支持下出版的;至于“怪哉”等等,则出于鲁迅的作品,我提到它,与林茂昌不相干。马克思、鲁迅,两个圣人的亡灵算是有效的挡箭牌,加以我的罪恶本不重大,指导员也不愿转移了批林的目标,我于是低头到散会作罢。拾眼镜的风波毕竟还是缓解了老林的危机。我正年轻力壮,平时也不是一颗好剃的头,清算我的时候,那几位可爱的朋友,他们的拳脚忽然想休息一下了,站在那里也有点尴尬,便纷纷退了下去。林茂昌也已经成了死老虎,没啥搞头,这个美丽的批斗会如何收场,只好留给主持人去费心了。
会后,大家都担心老林会受到什么惩处,而他本人却很泰然。自卜吉凶,他说,十有八九是不了了之。时间一长,果然应验。纳罕之余,我私下向他讨教这其间的原委。说穿了也很简单。那些对我们行使专政权的,“红”倒是“红”,“专”却谈不上。在他们眼里,像我这样的小青年都是很有学问的人了,林茂昌简直就是权威。林说“1+1=3”,他们会当成“电能使灯泡发光”,深信不疑。何况他所说的,又不是那些人的报纸上载的什么水稻亩产6万斤,而是铁一样的事实。臭是臭一点,但是事实,如同1960年那40斤洋芋一样。既然是事实,又不够光彩,就忌讳再触动它。我们家乡有一种露天粪便池,叫“官茅厕”,老乡说,“官茅厕不搅不臭,越搅越臭”。林茂昌的过关,实有赖于指导员之流的政治才干,他们确乎借鉴了我故乡父老研究官茅厕的思想成果。
而我却噩运难逃,由于难友出卖,他们对我动了真格。1968年,在阿克苏的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三四个人辛苦了一个通宵,给80个反革命分子定了刑。作为1/80个夜晚的革命成果,我被判徒刑14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从此告别了那个队,那个班,也再没见到过林茂昌了。
黄河水清的时节,我来到兰州。友人作陪,徜徉河畔。金城关下流水如潮,白塔山前风凉似箫,一通古碑顶着残阳。我想起了林茂昌。听说他平反后回到兰州,补了2万元工资,还没来得及饮多少酒,便匆匆地死去。二人于是步入酒店,相与举杯:
来,浇块垒!来,释怪哉!
1999年元月28日写于乐山百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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