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看来,他当个文艺副刊编辑也定能胜任愉快。可惜当初他在报社的时候远不像今天这样狼狈,因而也就不那么驯善,别说编副刊,连个总务科长也没干稳当。人事科的干部来报销差旅费,他看见人事科长批的“责成总务科报销”,认为人家没把他这个科长(虽然是留用人员)放在眼里,便不由生了怒气:人事科,总务科,你是科长,我也是科长,而且,论待遇你才十八级,我十七级,你凭什么用上对下的口吻“责成”我?老子就是不买账,就要给你一点难堪!他抽出一张单据,所值4元,是出差人雇请农民背负着他涉水过河的费用,胆大包天的林茂昌——我一直认为他是仗着酒性——提起笔来签道:“不予报销”。事情闹大了,报社领导出面斡旋,这林科长仍旧坚持不报,理由滔滔不绝。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的。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勤务员,人民能涉水过河,勤务员不能涉水过河么?水深流急,涉渡艰难?那么,涉水的人已经很够呛了,你这个号称“解放人民的”,竟然还要在人民正艰难的时候加重他的负担,骑在他的背上。而且,为了这个,还要支付公款——人民的血汗……等等,等等。报社领导默认了他的革命道理,人事科长忍吞了他的“一点难堪”,雄辩家林茂昌终于斩获了他生平最显赫的政治胜利。不久,他买40斤洋芋了;不久,他的闷罐车启动了,来到风光壮美的边陲,成为我的伙伴。
问他是否感到委屈。他说,别看劳教服苦役,劳教期满还服苦役,其实已是一种福气了,还有一种人,连感到委屈的资格都没有,那就是成千上万无辜饿死的人。据说,就在那40斤洋芋风波的年头,毛泽东派汪锋前赴甘肃,接替张仲良的省委书记职务,就叮嘱汪:此行目的,是“救人命”。回忆当初我的亡命之旅,途经甘肃天水,确曾看见老百姓采集树叶,认为是喂猪的,同车的当地人纠正我道:“那是人吃的,尕娃!”到新疆后不慎讲过这段见闻,于是“反社会主义”,凑足了“思想反动”的由头,才得以厕身三类人员的行列。多年以后,县政府的掌权人王方莘先生点我参与编修《县志》,这才发现在那难忘的1960年,我远在剑南的故乡,人口总数也减少了。我们这个勇于生儿育女、善于传宗接代的民族,在那难忘的年头确乎死的多、生的少,可见所谓“自然灾害”实在大有功于减轻人口压力。而那时年轻无知,我对自己的被收容劳教还感到委屈。我都委屈,那严汝潢——大家亲切地呼唤他“老鬼”——不就更委屈么!这个新四军的游击队长,在兰州一个工厂当工会主席,好端端的,突发奇想,鬼迷心窍,申请退党,弄得钻进闷罐车,到我们这里来了。而林茂昌则是活该,洋芋40斤,1两不少,确确实实破坏了党的粮食政策,是不惩罚,孰可惩罚?丢了乌纱,远别妻儿,在劳碌贫苦中捐弃了盛年,总该深刻反省,改过自新了吧。然而,在我看来,他仍旧是属于“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类型,没有改造好的一派。
林茂昌认为,如果说他们没能改造好我们,那么,我们却十分有效地改造了大自然。这个垦区数十农庄、万顷良田,不都是从前的荒漠么?如今,隆冬过去,地气躁动,大风掀起地神的沙幕,弥漫长空。在这浑黄混沌之下,去年的大葱悄悄地把几点绿色顶出地面。接着,渠堤的阳坡上,草如碧丝。待到风沙暂歇,钻天杨已如绿色的羽毛,拂拭流云;银白杨闪动发光的叶背,宛如群鸽翻飞。卡车,在大道上腾起一条土龙;低空,喷洒农药的安2型飞机拖开一带灰雾。临近收割,登高远眺,但见麦田如镀,长林如漆……眼前的图景宣示了现实的开明:是河南、湖北、江苏、上海的移民,步兵第五师的战士,鄂豫川的老犯人和土产的新三类人员,正是这些革命和反革命的、专政和被专政的,共同炮制出了这个壮丽的现实。
我们在沙井子农场平整土地。灌溉淤积,机耕不匀,田地出现不平,必须铲除不平,以利新的一轮种作。白昼已经长达15个小时,人人累得精疲力竭,尽管起床的哨音如何逼人,大家仍是不动弹。队长李法合被激怒了。不等天亮,他就蹿进地窝子,“起床起床”,沿着走道左右开弓,一阵乱踢,可怜两排地铺上,一个个疲劳不堪的头颅遭了殃。几个区队长邀着我们到了工地,李法合这才回去补他的睡眠。有人愤愤地说队长区队长的分工很科学,于是又引出林茂昌的宏论来。“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筑渠垦荒,引河水浇灌戈壁,平整土地,削高处填平低洼,春种秋收,昼作夜息,我们奉行的是“天之道”。而人家呢,则奉行“人之道”:脑满肠肥,还要侵夺我们每月定量200克的食油;将短得可怜的夏夜截头去尾,来延长白昼过剩的劳作……各行其道,即是分工。清道夫与哲学家的原始差别甚至小于家犬与野狗,社会群体间的巨大差别、人间种种公道与不平,都是分工造成的啊!宁玉林跳了起来:
“妈的,老子拾掇他!”
这天晚上,依照老宁的布置,大家头朝土壁——沙沙地掉土也不怕——脚朝走道睡,把我们唯一的利器,砍土镘(一种大锄),排放在往日枕头的走道旁,哨音响了仍旧不起床。李法合故伎重施,直踢得叮啷当啷,大异趣于往日了。我们头上的疙瘩还没有消褪,李队长脚上已换了新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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