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都萧条了,僵硬地插在积雪上,梳理着寒风,夜里不时传来蓄水池冰面冻裂的声音。呵气成冻的早晨,大家缩紧身子前往工地,鼻子冻得闷痛,棉帽帽檐和护耳结满了冰碴。唯独林茂昌,脖子上裸露着他那颗怪哉脑袋,胡须、眉睫、脑门边际,都布满白色的冰丝。
“老林啊,买顶帽子吧。”
“一顶帽子,二块五角钱,750克酒泥!”那瓮着的鼻子答道。
断然不行。是啊,乡关、妻儿、往日的荣华全然抛弃了,只有这东西,酒,还不时眷顾着他。林氏语云,“酒,人生之一乐也”。无论多么疲倦、困顿,他从不吸一口烟,穿的么,一年到头,比我们还破烂,几个钱都买了酒。追怀往事时,他念念不忘的是:
“我在兰州的时候,一个月一百一十六块四角八分:五十六块四角八,一家六口的生活;六十块,吃酒。”
这段台词,连那顽固不化的川东口音,如同祥林嫂的“我真傻……”,全队上下莫不知晓。而眼下32.68元的工资,伙食之外所剩无多,难怪老林喟然叹息:
“想当初,吃啥有啥,今天么,有啥吃啥!”
这“吃啥”与“有啥”的修辞,颇为同人赞赏,一旦受到称许,此公更是振振有词:
“恩格斯说过,人类的一切成就都以继承前人的思想成果为前提。曾国藩上表咸丰皇帝,写了‘臣屡战屡败’,幕宾赶快添上4个字,‘屡败屡战’,看吧,大不一样了。我是学来的呢。”
嗜酒,令他衣食都难乎为继了,伙伴们劝他戒酒,作为答复,他于是欣然朗诵自己的《不戒酒歌诀》:
酒,三点加个酉。鱼儿墙上挂,猫儿地下守,鱼儿掉下来,猫儿不张口。我戒酒。
酒,三点加个酉。姑娘那头睡,小伙子这头守,姑娘爬过来,小伙子不动手。我戒酒。
老林实在不该戒酒,因为他有酒喝的时候便是伙伴们的节日,一旦革除了酒瘾,我们凄苦的生活便少去了许多快乐与欢娱。夜里,严寒和劳役已被关在门外,漏烟的火炉起劲地呼呼着,空气里弥漫着烘烤包脚布的气息,来巡视的管教人员被薰走了,一班青年就约老林下象棋。他轻马重炮,善于用炮,我们每每败在他的炮口下。久而久之,我们也终于有了对付他的奇招,叫做“制服拿破仑”--——开局伊始就不惜工本逼他兑炮。兑掉了,他就难操胜券;回避兑炮,失了先手,也容易输。当你很赖皮地缠他兑炮,我们的拿破仑显得烦恼莫名,待到输了棋,他却又坦然一笑,对后生们很赞赏呢!倘若他同队上的顶尖高手对局,对陈金生,国民党团长,对黄广林,文体全能冠军,后生们总设法弄点酒来为他助阵。没有酒,老林必然是输,有了酒,往往奇妙横生,下出堪称经典的套路来。“水的形体,火的性格”,酒这东西自然是老林的尤物,救世主,他容不得谁亵渎酒的声誉。你说酒会祸及遗传,比如李白、鲁迅后继无人,他说曹操好酒,而曹丕、曹植文采昭然。你说酒会毁坏人的理智,放浪形骸,他说酒会激发人的灵感,大有作为。进而论证没有酒就没有文学,什么“斗酒诗百篇”哪,什么希腊古典悲剧肇始于酒神庆典哪,不一而足。于是,向他献酒,逼他做诗。果不其然,我们这位尚未获致公认的大文豪随即口占一首,命曰“恋爱三部曲”——
她想看我,她不敢看我;我想看她,我不敢看她。她悄悄地看我,我悄悄地看她。
朋友叫我向东,我不向东;爱人叫我向西,我向西,向西,我向西。
爱人结婚,新郎不是我。抽香烟,抽香烟,拼命抽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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