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谭旭日
朴塘村最令外乡女人眼红的,就是漫山遍野的油茶树。寒露一过,漫山的油茶就到了收获的季节。而月光下的夜晚,朴塘村的榨油坊便复活了,茶油的香气在小村的上空铺天盖地的弥漫着。
月光下的记忆里,朴塘村的榨油坊是村庄的不可或缺的风景。朴塘村的茶油醇香,都是从榨油坊里开始的。那些晶莹透亮的茶油,沁人心脾。无论是走亲还是访友,捎上一壶,堪比山珍。尤其是多年离开故乡的游子,梦里总是牵萦着。
朴塘村的榨油坊建在上何古山的山脚下,在小村的水渠边筑了一道坝,榨油坊临水而建。上游是小村最大的泉塘水库,其实是一口山塘。水渠里四季流水不断,清澈透明,水流急促。在我少年的记忆中,小村的榨油坊是水磨,靠水带动压榨轮盘,后来社会发展,小村有了电,开始用电动马达带动。榨油坊的发展也见证了朴塘与时代进步紧密相连。
在朴塘村,有月光的夜晚,故事总是扑朔迷离。榨油坊对于小村来说,承载着过去与现在岁月里的收获与喜悦。秋收上岸,油茶果飘香,农闲的朴塘村人开始忙着晒油茶苞,晒花生,豆子,芝麻,家家户户门前红的、黄的、白的一片,密密麻麻。日头一落,月光就爬上了山头,朴塘村的谷坪上,处处都是收撮油茶籽、花生、豆子的人。母亲带着娃,婆婆带着媳妇,这种幸福的场景在小村已消逝了多年。
油茶苞晒好后,转眼就近了初冬,离年关也越来越近,朴塘村就喧嚣起来。榨油坊的师傅,开始忙不过来。天天有人把好烟好酒好肉送过来,还得提前把榨油的日期定好。今天牛轱家,明天是黑轱家,后天三瘌子家。日夜不停,夜以继日。尤其是小村人辛苦劳作了一年,榨油后可以把一年的收成与喜悦都呈现出来。磨豆子,煎榨豆腐,磨米浆,煎榨豆饼,油即粑(米做的),做豆腐乳,浸鱼干,家家户户油香满屋,像一幅吉祥的年画,摆放在小村。
我少年跟随母亲在月光下的夜晚去榨油。隐约记得是榨油坊里清一色是木制的榨油器。吃了晚饭,母亲就挑着一担茶籽,姐姐挑着柴火,我提着圆圆的铁油桶。从老屋出发,经过黄土岭组,从屋背山沿着山峦下的小道走去。到了榨油坊,好客的榨油师傅一边踩蒸好的茶麸饼,一边张罗我们。榨油坊要排队,我们正好是第二家。
等正式轮到我们开榨,已是月光满盈的深夜。月光抛洒朴塘村的榨油坊瓦面上,涂着一层厚厚地银光。随后,母亲把箩里的茶籽倒入一个圆形的木凹巢里,然后开动水闸伐门,水叶就带着上面的四个铁轱轳转动,把茶籽碾成粉状。姐姐忙着到榨油坊不远的水井里挑水,然后倒入铁锅。再把柴火摊开,往灶里添柴火烧水。茶籽碾好了,水也烧开了。母亲把凹巢里的茶籽粉末收撮到木桶里,一桶一桶倒入木圆木甑里蒸茶麸。直到一个把小时,茶麸飘出浓浓地清香,师傅也正好歇息完毕。师傅把织好的稻草筋摊开放置一个铁箍里,母亲用一个油光发亮的小木桶铲上蒸熟的茶麸倒入铁圈里,师傅用脚转圈,把稻草包撂在上面,用脚踩实,一会儿,一个茶麸饼就形成了。师傅麻利地用手托起装入一个巨大的樟树“油榨”里,待所有茶麸饼踩好,就开始用铁饼顶住樟树“油榨”里的末端,开始用巨木撞锤撞打。
后来,朴塘村的“油榨”换上了铁质的挤压器。只要用手把住加压铁杆,打压。随着挤压挤油器的挤压越来越重,渐渐地,榨油器的茶麸饼铁箍上开始慢慢地冒出晶莹剔透,看上去又似金黄的茶油,一开始渗透出来,随后滴滴哒哒地,接着又像雨丝一样流进铁油桶里。
母亲说,加压铁杆不能用力过猛,否则会爆箍,又叫泻麸屎。母亲人缘好,在村里做赤脚医生,所以,每次压榨油的时候,油坊的师傅都乐意帮忙。师傅的手法匀称,茶麸饼榨得干扁,油的产量也高。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开始张罗起做饭。朴塘村人好客,凡是喜事,或者榨油,还是“躺汤皮”(米磨制后蒸制的粉,如沙河粉),建房,检修瓦房,都要抢(请)客。榨油抢客颇为简单,在圩场剁一两斤肉,然后在地里挖几个凉薯,摘些青菜拔几个白萝卜,用茶油煎炸一碗盐辣子,几个香喷喷的菜在油坊的柴火灶房炒好。然后端上糯米蒸的浮子酒,家人和师傅围拢,品尝着茶油的清香。师傅边吃,边赞美今年的油茶收成。这家的故事,那家扯不清的麻纱家史。
记得有一次,母亲还用高粱粉做了“油粑团子”,放在茶油里煎熟,然后用红糖水一淋,再翻炒几下,圆圆的甜甜的油油的油粑团子,看上去不热,一口咬下去,粘在喉舌上烫。吃的人烫得眼泪直流,又苦不堪言。要是遇上用茶油炒活水鱼,那味道更是妙不可言。朴塘村人的酒席上,茶油煮活水鱼成了外乡人极为眼热的一道名菜。有俗语道:茶油煮鱼鱼打屁,夹起一片辣子都有味。
这些年,我每年春节回到故乡,都要在村里的人家买些茶油。尤其是茶油浸的干菜,就算带到天涯海角,都可以保存很长,且不会变质。在今天愈来愈追求养生与营养的现实生活中,故乡的茶油便是一道纯天然,绿色的环保食物。
当有一天,我们耄耋或古稀之年,依旧会想起榨坊里的油香。清冽清亮的茶油亦是朴塘村游子心头的一道珍肴。那传统工艺,便是母亲,或者祖先留下的美德,滋养着朴塘村人的灵魂。以至于月光都那么明亮,无暇。
月光下的贼牯
朴塘村的艾叶一飘香,小村的果树就开始挂满了渐熟的桃子和李子。每逢端阳节之后,小村的果子愈发熟透,散发出浓烈的果子香气。五月中旬,天气开始暖和,初夏的月光铺撒在朴塘村,小村那些不安的心开始蠢蠢欲动。月光皎洁的夜晚,树影婆娑,总会在僻静的果园里出现几个毛孩“贼牯”。他们趁着月光干上一票,如同江湖的梁上君子,在小村上演一段顽皮的偷盗事件。
小时候,我常年在外婆家生活。外婆家前坪后园的果树成群,各式各样的果子都有,我无需去偷盗。母亲也严格要求我们,从小不偷鸡摸狗,光明磊落做人。以至于我少年时尽管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但真正做“贼牯”的次数不多。偶尔与小伙伴在双抢过后的月夜偷过花生地里的花生,这些记忆却勾起了童年真切的记忆。
朴塘村人崇文尚武,男孩子读书学打,自小练武强身。所以这里的男孩小时候都很顽皮,月光下的村庄,总是难以安份。我少年时代的朴塘村贫困,夜晚生活单调得很,月夜里玩得最多的游戏皆与打斗有关。每逢果香,小伙伴借打斗游戏之名,倾巢出动,东家的桃子,西家的李子。待到双抢过后,一直到立冬前后。乌石塘湾的地里的花生、红薯,包谷,西瓜地,遍地狼烟。桔园里也是贼事不断。
大凡都是节假日和周末,朴塘村的小孩纷纷从学校回家。有月的夜晚,都会三五成群地在村子里、田野中、山坡上玩耍,躲迷藏、打野战、摔跤、翻跟斗、爬树、转铁圈、打驼螺,这些游戏成了那个年代村庄里少年最热衷的活动。要是玩累了,饿了,大家就小心翼翼地凑在一起,商量着如何去地里,或者果园去偷吃。特别是漫长的暑假,月光从月头照到月尾,夜夜游戏夜夜疯狂。正是地里花生,包谷,或者西瓜丰收之时。这些美味,在相对贫瘠的岁月,无异于今天的都市人渴望吃烤红薯,或者盐水煮花生,令人牵肠挂肚。
庄稼地里常被“贼牯”光顾,村里人开始倍感不爽。各种防御的手段也花样百出,朴塘村的花生地里开始有了守夜人,有的带着狗,有的带着木棍,凡是“贼牯”光顾这些人家,多半遭遇风险。被狗咬的,被逮个正着的,令村庄显得极不和谐。有家长为小孩抱不平,扯开嗓子骂架。到人家家里领小孩的,十有八九要赔礼道歉……
不久,小村的夜空会传来凄厉的打骂与哭叫声。也有的人家不是特别在意,最多在地里扎一个稻草人,穿着衣服,戴着草帽,远处一看,像个纹丝不动的人站立在花生地里。而这样的地里,反而少有“贼牯”光顾。在朴塘村的少年眼中,小男子汉的气概缘于胆量与勇气。
乌石塘湾、勤古湾和木子塘湾靠近公路,这几个湾的土地肥沃,土壤特别适合种植细西瓜。分田单干后,很多人家把靠公路边的田亩种植西瓜,买个过路的司机、行人。我隐约记得,种瓜人家清一色种植特大新红宝,这瓜皮薄、个大、汁甜、味美。西瓜长到拳头那么大后,地里开始搭起了草棚,草棚里放着一张床,主人家会在瓜地里守夜。越近西瓜成熟,越能撩起月光下的不安。到瓜地里做贼,需要胆量与帱略。少年时,我们隔三差五和小伙伴到瓜地去侦探,但凡主人家熟睡,皆会潜入瓜地。这三个湾的瓜地都在洼地,天埂上野草丛生,适宜藏身。只要有半点风吹草动,同伴就会迅速从野草丛中溜走,混于月光之中,在不远处的茶油林里继续潜伏。
偷桃偷李偷花生则相对容易,我少年第一次当“贼轱”是在贱狗伯家的花生地里完成壮举。由于胆小,又恐母亲打骂,当时内心亦是忐忑不安。那夜,月光晕韵,小伙伴在禾坪上玩躲迷藏。快到散场时,大家的肚里叽哩咕噜的叫起来。于是,大家商议着去韭菜坪的花生地偷摘花生。
朴塘人的土地跟村里的人情或者血缘一样,扯不清,也理不断。韭菜坪在乌石塘湾的正前方,勤古湾人的地占了一大半。由于地远,勤古湾的花生地很少有人去守夜。我们分析了难度后,决定去韭菜坪最好的花生地里去偷摘。当然,这是勤古湾最勤快的贱狗伯家的地,花生壮实,苗长势得郁郁葱葱。我那时内心相当徘徊纠结,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连苗带果实扯了一大把。然后与小伙伴把偷来的果实摘取,迅速跑到丘石塘水库洗好,回到禾坪,一起吃完才返回家中。
对于这样的行动,也有人担惊受怕。“贼牯”无论是去花生地、西瓜地,还是去果园,都必须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被逮住,或者被狗追赶。所以,月光下的“贼牯”,要练就最大的本领就是跑步,拼命的放肆的逃跑。这种逃遁在朴塘村的月光下,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当然,机智更重要。比如,某次我们在乌石塘湾五贵家的桔圆里偷桔子。刚弯着腰悄悄地钻了进去,才摘了几个。桔园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是五贵急切的脚步,铿锵作响,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奔来。我们迅速撤离,几个人从地里狼狈地一闪而走,手上的桔子在逃亡的路上往旁边的草丛扔去,迅速消失在村庄的某个巷子,或一个黑暗的角落。然后蹲在某个物体后面掩护,大气都不敢出。直到追赶的人从我们身边跑过,顿时才缓过神来。若是追赶的声音渐远,我们还会去草丛寻找“战利品” ……
如今,朴塘村月光依旧皎洁,小村的瓜果依旧飘香,少年们却很少在月光满盈的夜晚去做“贼牯”。孩子们的嬉闹,不再被贫穷落后所困扰。而我想为我少年的贼事正名,哥偷的不是物,是寂廖和物质匮乏年代对美好生活的无尽向往。
月光下的叉泥鳅
四月的朴塘村是平淡的。月光寒冷悬挂在村庄的上空,田野里开始散发出浓烈的泥土气息,那些向上生长的力量在小村磅礴而出。朴塘村的田野绿了,山岗上大片的翠绿与小村遥相呼应,成了一个绿色的海洋。
太阳从山坳上滑落,有月无月的乡村四月,开始了新的欢娱。那些闲了一个寒冬的村里人,开始在月光下寻找新的生活乐趣。故乡人习惯二月犁田耕地,三月种秧。家家户户腊肉也吃完,正是斋食日子。这时候,天气渐暖,夜晚的气温不再刺骨,被翻犁的农田开始涌动着生长与律动。
我少年时代,每当这样的夜晚,大哥二哥都会带着我趁着月光去叉泥鳅。朴塘村田土肥沃,三月翻田后,一块块田垄平坦地如一面面镜子,拼凑在朴塘村,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弥漫整个村子。而朴塘村的四月梅雨纷飞日子的多,雨水充沛,山野里流淌着清亮的山泉水,常年不断奔向小村的田垅里。
月光满盈也好,还是无月的夜晚,朴塘村的田间一片寂静。田野里没有蛙声,连飞鸟都极少在这样的夜晚经过。可小村的田野四处有熊熊燃烧的灯火,四处都是叉泥鳅的少年,三五而出,使得村庄的田野上显得辽远而又亢奋。春天的泥鳅,体态肥硕,正是春水肥美时,泥鳅正是朴塘村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我隐约记得,吃了晚饭。大哥二哥就忙着张罗什物,一个铁篓子,一个竹背篓,一把铁梳,一个木夹子,一个竹篮里装满了晒干的枞干(松树的树枝干)。大哥在家门口就要吩咐二哥把火点上,渐渐地,铁篓里的枞干燃烧起来,火光通亮地照着。这时候,大哥喊一声:出发。我和二哥在后面就屁颠屁颠地紧紧跟着。
从乌石塘的禾坪直入田垅上,一条蜿蜒的小路经过老水井,就到达田野的中央。再从水井的水渠往下走,水渠两边都是秧田。一两寸高,嫩油油的秧苗。春夜气温回升,田野的春泥闷热,泥鳅受不了春泥之热,悄悄地从软泥里滑出来,欢快地躺在平静的水面上。透气,吸汲甘露。
到了田垅上,大哥在前面打前哨,大哥叫我们不要言语,免得惊动泥鳅。他一边细心观察周边的秧田上是否躺着这些熟悉的身影,一边指挥二哥去叉。要是发现重大目标,大哥就会把手朝泥鳅的藏身地指了指。这时候,二哥最眼尖。手持铁梳,机智地对着泥鳅叉下去。动作极为敏捷,又利索。只见泥鳅在铁梳上扭动着,二哥很煞腥,捉泥鳅是个俚手。他说这铁梳要瞬间朝上拿,免得泥鳅溜走。我则紧紧跟在二哥的身后,一边背着竹背篓,一边不忘给铁篓里添加枞干。每次他叉到泥鳅,我就立即把身后的竹背篓移至身前。等他用手夹着泥鳅放入竹背篓,我们又朝下一个目标寻去。
朴塘村的田垅一丘连一丘,高低不平。跨过一个水渠,又来到另一片秧田。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来到勤古湾的秧田中。不一会,顺着泉塘水库的水渠,来到哨上组、老湾组,有时候,还会到何古湾的秧田。只见一条条泥鳅,被二哥从秧田里叉入竹背篓。这些受伤的泥鳅忘了伤痛,在背篓里撞着,发出叽叽的叫声。
渐渐地,我们在朴塘村的田野上越走越远。竹篮里的枞干也越来越少,月光也越来越深沉。时光很晚了,大哥看了看篓子的收获。说了一声:回家。我们就索性快步朝家的方向行走,一路上,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许是岁月的无情吧。多年后,我们兄弟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这些童年的趣事。可每每想起一起踏月回家,那种温馨的记忆只能令人徒生一股莫名的忧伤。朴塘村的田垅上,小溪边,水塘里,稻田中,到处都有我们劳作的记忆与少年的往事种种。
少年朴塘,我和大哥二哥在田垅上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月光夜晚。枞干照亮的田野,留下了大多的美好童年记忆。象愁丝一样,绵绵的扯不断,似有剪不断的那抹乡愁。此时,房间里的纯音乐播放着一曲《泪花》,悠远而又深邃地拨弄着思绪,忽记起儿时与兄长们在月光中捉泥鳅时的情景,不觉泪然而下,随手一抹,眼角都是酸的……
月光下的禾堂
朴塘村的禾堂(又称晒谷坪)承载着童年许多的故事,如同一部史诗,把朴塘的陈年往事都一一晾晒在那里。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分布朴塘村的各个湾。
在大集体的年代,朴塘村的禾堂是村里人的粮仓,将一年的粮食和温饱在太阳底下敞开地堆在那里,等待阳光的检验。我童年的根在乌石塘湾,这个湾在大集体是村里的一个大生产队,黄土岭生产队和乌石塘生产队并在一起,两百来号人口。田亩多了,谷物自然也多。一到双抢或者秋收,金黄的早稻和晚稻堆满了禾堂。
我的童年正好是大集体的末期,从小就见证了朴塘禾堂的繁华与盛景。每年夏天,一片片早稻收割上岸,村里的壮年叔伯个个都力大如牛。他们用竹篾编的箩,大担大担地挑回禾堂。乌石塘湾的田亩分布在村庄的七八个田垄里,柴观垄、丘石塘、麻垄、亭子垄、韭菜坪等,高高低低地散落在各处。有的三五里路程,都是靠这些壮年把稻谷一担担挑回到禾塘晒干,然后用风车将谷秕分开,把壮实的稻子一担担收进生产队的粮仓。
其实,稻子入了禾堂,晒谷的都是生产队里的叔伯娘亲,她们大都进入中老年。集体劳动各家各户都是靠工分吃饭,中老年叔伯娘亲们为了给家里挣口粮,生产队队长都会安排照顾。稻谷堆在禾堂后,娘亲们拿起撸谷耙(木制的,丁字形长方条状,下面用安插五个竹片插梢,专门用来将稻谷拉平摊晒干的器物),均匀地将稻谷摊平,给阳光暴烈的晒着,稻谷的水份就会迅速蒸发干。一般稻谷都是要暴晒三五个日照天。娘亲们晒稻谷很有技巧,随着阳光的强弱进行调节厚度。厚时像一张硕大的被子盖着,薄时如一堆堆浪花,一层一层的分开,在阳光底下,散发着稻谷的清香和丰收的气息。
傍晚来临,禾堂里人声鼎沸。月光爬上山岗,禾堂里就站满了收稻谷的男男女女。乌石塘生产队有六七台风车,每到这个时候,一台台架在禾堂上,摇风车的,篾箕盛谷子的,忙得不亦乐乎。这时候,乌石塘湾的炊烟四起,家家户户的女主人收工回家做饭做菜。瞬间,乌石塘湾的上空飘满了扎心肉、五花团子肉、油泡豆腐、擂钵斗辣子、辣子炒鱼仔的味道。稻谷入了仓,湾里的会计点了数用一把大铜锁锁上,各自就散了回家吃饭。
吃完饭,乌石塘的男女老少又带着凳子来到禾堂上闲谈,月光下的村庄开始愈发显得活跃起来。有讲鬼的,有躺在稻草堆上睡懒腰的,抽烟的,喝茶的,磕瓜子的,嚼炒豆子的,还有一些爱热闹的妇女干脆把家里的洗衣盆,擂裾(水井浆洗拍打衣服污渍的),肥皂都端到禾堂上,一边洗衣,一边和左邻右舍东拉西扯。东家的女儿嫁到安平镇啦,西家的儿子在协作煤矿娶了个永兴婆,狗生家里的水牛生了两个牛犊啦……把朴塘村大量日常琐碎的事情反复述叙。月光升到半空的时候,一些打着松柴灯笼的捉鱼人回来,大家又一股脑围拢过来,嘴里唧唧地赞叹不停。
当然,乌石塘湾的禾堂不单是夏天的月夜,还有秋天,冬天都那么热闹。双抢过后,花生熟了,禾堂上坐满了摘花生果实的人。集体时代摘花生,每个晚上都会把一些水泡子(没有成熟的花生)分给各家各户,或者由生产队的负责人在现场煮上一锅,分给现场劳作的人吃。若是秋收过后,地里的杂粮都熟了,瓜啊,果啊,红薯啊,大家都在禾堂里忙着做干菜,干货,收藏起来备冬备春。
我记忆中的月光秋夜,是不得安宁的。在黄土岭湾的光秃山岗上,晒满了白薯皮,还有蒸红薯仔。我们时常在禾堂上玩游戏,捉迷藏,乘机到山岗上偷一把白薯皮放在口袋里,一边与伙伴们嚼着,一边胆战心惊地担心被抓。当然,逃过此劫的,必定能在月光下的归途中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觉。次日的夜晚,势必有某家的婆姨叉着双手,一个劲的拍手叫骂:“那个绝德佬,偷了我家的薯皮要呷得进,拉不去……”如此云云。这令月光下的朴塘村又多了几分莫名的恐慌。
朴塘村的禾堂除了晒谷晒干货。要是村里有人家做寿,或者婚嫁,都会在禾堂里放电影,唱大戏,耍马戏。锣豉“镗镗哐”地敲着,村庄里的人就从四处走来。鞭炮一响,放电影的,唱大戏的,耍马戏的,都会开场。这一个月光下的夜晚,注定是朴塘村最欢欣的。我母亲最喜欢唱大戏的,哥哥姐姐喜欢看电影,我们年龄小一点的更喜爱看耍马戏。猴子,老虎,这些都是村庄少见的威猛动物。听村庄里的老一辈人讲,解放前的朴塘村山谷中,这些动物都曾有过。比如黎坪湾背后的老虎岩垄里,传闻是老虎出没的地方。特别是踩高翘的,这些只有北方人才有的民俗表演,都能在朴塘村的禾堂上呈现。
禾堂往事记忆最深刻的数一九七八年冬天。那年我六岁,乌石塘湾从耒阳来了一支部队驻扎训练。一辆辆草绿色的军车一字排开隐蔽地停靠在村庄的山脚下。几十个帐篷支在禾堂上,最令我眼红的是炊事员支起几口大锅,案板上一堆一堆的蔬菜,大块大块的肉,一下锅,整个乌石塘湾都是香喷喷的,诱得我们口水直往肚里咽。解放军战士们训练时的样子,更是威风凛凛。儿时的朴塘男孩,十有八九都梦想参军入伍。而那些成年的未婚少女们,十有八九都巴不得找个解放军战士做自己的男人。至今,这种恋军人的情结还在朴塘村未婚少女的思想里广为流传,并根深蒂固。
分田单干后,各家各户都有了自己的水泥禾堂。乌石塘湾和黄土岭湾也分开了。惟有那个禾堂依旧成为两个湾共用的地方。只是,日子富裕起来的村里人,不再使用,也就没有人管理与维护。后来,村里的地基也越来越少,黄土岭湾更是少得微乎其微。族人忠民哥在禾堂建了一栋四垛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禾堂上行走过。眼下,我突然回想起了禾堂,是因为这里有着我欢乐的童年,以及村庄里难以抹去的岁月轨迹。
责任编辑:金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