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庭槐
碾盘这地方沟壑纵横,几十匹梁子高高低低,几十条溪流盘山绕岭,浅浅深深,深深浅浅,急流慢步,高歌低吟。这地方属于二高山,山大人稀,草深林密,适宜各种飞禽走兽生存,凶猛的虎豹野猪,善良的獐麂野兔,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爬的,水里游的,品种繁多。野兽对人和庄稼为害很大,直到六十年代,一到豌豆、麦子出土,就得防野兔,一到包谷挂红胡子,就得防野猪,不然,辛苦一年种的庄稼,一个夜晚会被糟踏得干干净净。野猪个大、力大、食量大、性子野,发起横来,不转弯直冲,所向披靡,尺把长的嘴筒子,真是铜嘴铁牙,碗口粗的树一嘴就抛上天去,几个人是对付不了的。每到包谷成熟季节,也就是人兽争粮食的时节,一到夜晚,满山满岭响起牛角的呜呜声及“耍——嗬”、“耍——嗬”的吆喝声,山民成群结队出动,大有古战场征战的气势。趁火打劫还有小偷小摸的土猪、狗獾子、刺狸子、果子狸等,小敲小打,防不胜防。所以,这一带家家养狗、而且出恶狗,户户有猎枪,养狗的目的不外两个,一是单家独户,白天要到生产队出工,起护家防盗的作用;一是每天带到田间转游,起保护庄稼防兽的作用。
成群养狗并靠其为生,要数香连沟的“狗大王”了。狗大王姓徐,养8条狗,条条都长得腰长体高,凶猛异常,所好的是他的狗训练有素,听招呼,即使生人到他家去,也只保持一定距离围着你叫,样子做得吓人,动音不动口,是让主人知道来了生人。这时你切忌不要乱动,手里也不要拿什么棍棒之类防身的东西,狗认为你无恶意,不是为伤害它们而来,只围着叫,表示尽职尽责;如果一跑或勾下腰去捡石头什么的,可麻烦了,常被撕破裤子甚至掉几坨肉。主人一出来,一声令下,各归各的狗圈去。狗大王喂这群狗的目的是为了赶山(狩猎),他所在生产队及其附近,连兔子也被他的猎狗抓完了,没有兽害。每到入冬兽肥,水冷草枯,他就邀几个赶脚儿外出去赶山。有些地方出了大的兽害,还专门来接他。他的队伍出猎或狩猎,大有古代狩猎风。一群颈上挂着铮亮铜铃的狗,一路上叮叮当当在前耀武扬威,吓得家家户户的狗跑得远远的作壁上观。一群赶脚儿都是身强力壮的土家汉子,腰系大板带,脚穿多耳草鞋,毛蓝布的人字路绑腿从脚颈一直打拢膝盖下,肩扛猎枪,腰上吊两只牛角,一只装的火药,一只装的枪子(豌豆大的铁子)和铁钎,胸前横一只作号角用的大牛角,猎狗凭嗅觉找野兽的踪迹,发现目标就“汪汪”叫起来,紧跟着它的赶脚儿,举起胸前的牛角“呜呜”吹起来,向各路赶脚儿发信号,进行合围。赶脚儿耳聪目明,枪法极好,腿劲极足,跟得上狂奔的猎狗。不是亡命之兽,休想从这群狗的面前和猎人的枪口下逃过。狗大王是战斗的总指挥,他飞得过丈把宽的沟,攀得上无疤无印的崖,没放过空枪,赤手空拳打死过金钱豹。
我是1964年认识狗大王的。一天,我正在操场辅导学生开展课外活动,一串铃声呼啸而来,一群狗直向操场奔来,学生吓得往教室里跑,我仍站在操场。狗后是一老者,不高,精瘦得像颗铁钉,红光满面,头戴翻毛狗皮帽,长衫的前后摆提起压在板带上,外套一件狐皮领褂。一到操场,就向我抱拳打躬:“对不起呀,老师,我是狗大王,把您和学生打搅了!”听说是狗大王,我高兴地说:“久仰,久仰,只恨无缘相见。”关于他养狗赶山的事,听过很多很多,真想见到这位神奇人物。他又说:“要学生不要怕,我的狗跟您的学生一样,规矩得很!”这次是狩猎归来,赶脚儿们扛着麂子、獐子,还有几只野兔。那时这里野味不值钱,一个公社拿工资的人超不过20个,他要给我卖麂肉,一下就砍了8腿,4角5分钱一斤,见我买了,老人高兴得不得了,几只野兔送给我不要钱,要我尝尝鲜,并表示以后如果打到好的野味,一定给我送来。我是见老人豪爽,出于对他的尊敬才买下的,每月只38元工资,要养活一家4口,哪敢吃野味,能有萝卜菜搭米汤就足矣。以后狗大王打到好的野味,还真的送来过好几次,有次还给我送了一个麝包,里面是麝香,是香獐(雄獐)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囊,传说香獐睡下后,腺囊张开,山野里一些虫虫闻着香气爬了进去,出不来了,就变成了麝香。麝香可以入药,麝包带在身上可以驱赶瘴气去怪味,那时麝香也不值钱。
家家养狗对学校工作十分不利,学生去来常遭狗咬,影响学生入学,有的因此辍学,教师家访防不胜防。我们下去给养狗的人家做工作,动员做狗圈白天关狗,这比动员学生入学还难,特别是没有孩子上学、全家出工无人照屋的人家。最后通过公社、大队、小队密切的配合,都来做工作,社员才同意在学生上学和放学时把狗关起来。山区办学难,学生上学难,教师工作难!
麦里坝有3只特别的狗,在学校对面3个生产队。一条在学校正对面的公社文书家,一条在我上下午班路过的权老大家,一条在上早班路过的权老二家,3条狗可能是同一血缘,通体黑得放光,只眼睛周围有一圈白色,膝下是白的,体形像狼狗,高大、身长、尖耳,一条粗长的尾巴拖在地上,只在咬人或见到异性狗时,尾巴才会竖起来。这种眼有白圈的狗叫四眼狗,看上去像4只眼睛,是凶猛不认人的象征,而且这3只狗的眼珠都是黄色的,就更不认人了,因为有一条“黄眼睛狗——不认人”的歇后语,人们常用“黄眼睛狗”称呼有眼无珠,不识好歹,不讲情意的人。
3只狗虽血缘相同、长相相像、凶猛一致,但性格各异,表现方式不同。
最没脾气、不听招呼、最恃强的要数文书家的狗了。这条狗不仅管文书一家,还管一个小队。别家的狗只管自已家,扳着门槛狠,一离家见了人,就夹着尾巴躲,灰溜溜的。而这狗只要在这个队范围内,总是雄纠纠的,是天字第一号的总管。凡不是本队的人,见了都咬,它不梭冷口偷偷袭击,先叫一声,打个招呼,然后气势汹汹扑来,咬人的上身。被它咬过的人数十计,因为在路上碰着,谁也没提防,它偏偏干了,命中率百分之百。在“四清”运动时,8201部队的一个指导员是住麦里坝的工作组长,经常到文书家了解情况,这位受过特种训练的散打高手也不得不将就这条狗,吃饭时给倒一些,吃红苕洋芋把几个,“酒肉灌皮袋,功夫依然在”,吃东西时给指导员摇头摆尾,吃完又翻脸不认人,说明这狗结交不下来。青堡公社后河有个眼睛不怎么好的老人,神经也有点问题,一天黄昏时回家,从这路过,可能在场上多喝了几杯,走路趔趔趄趄,碰着这条恶狗,一个天篷罩飞去,把老人按在水沟里活活淹死。“四清”时,有人把这笔人命案算在文书的头上,文书有一定的责任,全算在他头上,也是冤枉。我来后,学校是五小队,小溪对面是四小队,两边人家说话都听得见。工作一年,我不敢过去家访。文书接我去他家吃过几次饭,每次我总在小溪这边问:“狗关好没有?”对方说万无一失了,我才敢过去,回来要主人等我过了小溪以后才放狗。不管怎样提防,我还是吃了亏。一次,我去上茅坡辅导耕读小学,路从四小队边上经过,被这狗咬了一口,结果激怒了我的哑巴朋友,他比这狗还不讲道理,闯过溪去把这狗废了。这些已在《哑巴朋友》中细叙,不再重复了。
我上下午班要从权老大家场坝坎下过,他家的狗有规矩,只维护自己的领地,站在坎上虎视眈眈望着我叫,并不下来。如果进入它的领地,就六亲不认拼死一搏了。主人是七小队的生产队长,因工作关系有时必须到他家去,好在他家有两个孩子读书,每次去就邀孩子一道,狗子见有小主人作伴,见了我也摇尾,并在身上舔来舔去,表示亲热,进屋后直到走,再不管你的了。有次咬了个四川来采药的人,把他腿上撕了拳头大个洞,采药人伤了心,用最歹毒的办法毁了这条狗。这里山上长一种杠青藤,韧性极好,二面对生寸把两寸长的刺,非常坚硬,像古代的兵器狼牙棒。这天,采药人提着杠青藤棒,在刺上套一个烧红苕,趁主人不在家,专门去撩逗狗吃,为嘴伤心,狗又哪有人聪明呢?上了当,当狗咬住红苕,采药人把棒往里一捅,再一用力转动,狗牙被搅掉得差不多了,满嘴被刺划得是血。这人在刺上下了毒,又用桐油煅过,狗嘴弄伤后,伤口一直不好,以后再也不咬人了,见了人反而往树林里跑。这狗很肥,别人都劝主人杀了吃肉,主人念其功劳,不忍将它弄死。狗,一天天瘦下去,只剩皮包骨了。一天,我上下午班回来,队长站在坎上叫我。他在阶沿口的板壁边支了一乘梯子,瘦狗拴在一旁,绳子的一头从梯子顶上的梯步穿过,他有点悲戚地说:“拖得遭孽,不如死了的好,我从抱个小狗儿回来,喂它一场,给我看了5年家,下不了手,想等个过路人帮忙,你来得正好。”原来是要我当刽子手,执行狗的绞刑。他指了指穿过梯步的绳子又说:“办法很简单,只要把绳子的这头一拉,狗就吊起来了。”我试了几下,可怜的狗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看着那平日狰狞凶恶现在眼泪汪汪的样子,听着那嘶哑的叫声,就说:“让它太太平平死吧!”我也下不了手。以后这条狗还是拖死了。只是不知死在哪片林子里,虽然主人还请过几个兽医来看过。主人伤心了好久,连看到别家的狗都把头车到一边去。
权老二的狗非常霸道,不仅全力维护自己的领地,而且不听主人招呼,对主人也时有冒犯,客人进了屋坐下后还要咬。一次,大队组织生产大检查,清查自留地,割资本主义尾巴,因他们没人会丈量土地,要我也参加。一行二三十人,真有点浩浩荡荡,赫赫威灵。一般人家的狗,见这阵势,顶多叫两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而这狗见我们从山下上来,不叫不跑,拦在场坝的过道路上,雄踞虎视,一步不让。民兵连长是当过兵的,在前开路,手提一根茶树生木棒,想把狗吓走,棒才举起,一个偷袭,连长的裤子被撕破了,几条血红的爪印从大腿一直拉到膝盖。连长疼得“哟哟”直叫,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拿出经过训练的几手,“雪花盖顶”、“黑虎掏心”、“左右开弓”、“古树盘根”,打得狗毛直飞,就是不让路。主人闻声,提一锄把来赶狗,狗眼红了,又去咬自家的主人,我们才得脱身。这次给我的印象太可怕了,想起这狗,就毛骨悚然。一天,主人的孩子打了架,把同学的头上打了一个大青包,必须要去家访。唉,为什么一百几十个学生,偏偏这孩子出错,想起那狗就头疼。放学后,我跟同事,一个民办教师商量怎么对付狗的办法,他是本地人,也怕这条狗。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山里人主意多,他决定把自己家的狗带去,趁两条狗打架时,我们就进屋去,确是个好主意。他家是一条性情温顺的大黄狗,欢天喜地跟我们走了。走到权家的坎下,我们就喊了起来,只听得“汪”的一声,黑狗已威风凛凛立在场坝坎沿了。坎有丈多高,黄狗见状,回头就跑,黑狗飞身而下,追黄狗去了,终于中了我们的调虎离山计。同事说:“怎么样?”我佩服他的主意,我俩贼一样进了屋。我们和主人坐在火坑旁谈起孩子的事,我刚接过一杯开茶,突然门被撞开,呼的一下,黑狗的双脚从背后搭上我的肩,把茶也弄泼了。主人忙站起来喊:“黑子,黑子,莫乱来!”只感到狗爪松了一下,仍抓住我的双肩,下巴搁在我的头顶直哼哼,我一动也不敢动,感到狗在出粗气,热的气流,腥味儿,滚烫的舌头不时在额上挨一下,涎巴巴的口水滴在脸上。主人七哄八哄,又拍又摸才把狗弄走。我的内衣全被冷汗弄湿了。我们把门拴好后才又进行谈话。吃饭时,因要端菜必须开门,我的同事又受了一场惊。走时,我不放心地看着主人把狗关进圈了才离开,由于心理作用,边走边朝后望。可能太凶恶了,这狗一直没受到惩罚。1966年“四清”运动开始,可能妨碍了工作队开展工作,一颗“五四”式手枪子弹结束它咬人的一生。
从到碾盘工作,接触的狗很多,见多识广,学会了一些对付恶狗的方法,见了恶狗,敢于面对,先是唤、哄,如不作用,主动出击,敢于进攻,弯下腰去,“狗怕三蹲”,以为在捡石头,胆小的狗就吓跑了,如有几只狗围攻,狗大王教过我一个方法,非常冒险,只试过一次,即看好一条较弱的狗,大吼一声,向狗扑去,狗吓得回头跑,这时手疾眼快,一步向前,抓住狗的后腿,拎了起来,挥动,用这狗去打其它的狗,非常凑效。遇上狗切记不能跑,一炮,后腿必被咬。对付狗子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也算是场磨炼,这么多年,我不再怕狗了。近年,我在培训小学教师和校长时,谈到教师的素质和能力时,还自作聪明加了一条:乡村教师为便于联系群众,开展工作,要不怕狗,会对付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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