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炜
对于童年,每个人都会有难忘的记忆。虽说这些记忆有时就像是雪地上的脚印,雪一融就消失了。但只要掀开记忆的扉页,偶尔一想,脑子里霎时就会呈现出曾经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甚至,还有童年冻红的小手,雪人楝树果做的眼睛,胡萝卜做的鼻子,炮仗炸飞的红纸做的樱桃小口,打雪仗时蒸笼似地冒着热气的桃子头,农场学校的操场上,雪白雪白的电影幕布......童年的记忆里有画家笔下的水柳树与小木舟,那柳丝绵长而又深情,像是一种爱情,对故土对故人的爱情,看似君子之交淡如水,却又让人魂牵梦绕的爱情。童年与故乡其实是除了母乳之外的另一股乳汁,它让我们的思想,情感,以及人生最初的萌芽有了生根的地方。
一只翠鸟,站在残冬枯萎的芦苇上,更像是一小块绿色的翡翠。风吹着翠鸟,那风动的羽毛,闪烁着翡翠的波光。铺着芦叶的河水,多么清澈,收藏着这残冬的翠绿。让故乡的小河顿时生动起来,仿佛春天的前奏,或者说时光的彩信。然而,我对故乡河流的记忆,其实更多地是与露天电影联系在一起的。记得小时候,晚上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小河的南头,朝北望,因为小河的北头就是农场学校的操场。尤其是冬季,芦苇枯萎的季节,整个河流就像是一个宽敞的走廊。只要有电影,那雪白的幕布就会早早的扯起,一眼就能看见,包括那央在操场上支幕布的毛竹。只有在芦苇繁密的季节,我才会对自己的眼睛有些怀疑,那怕明知会扑空,也会去操场转上一圈。有时放映员接片子接晚了,为了能让看电影的人们,先睹为快,会在学校石灰水粉刷过的墙壁上放,而学校的石灰墙站在河边是看不到的。只有站在寂静的黄昏听,学校的操场上是否有放电影的声音,只要有,那怕看个大半拉,也是绝不会错过的。每逢放电影的日子,孩子们都会像过节一样兴奋,不折不扣地完成母亲交待的割猪菜羊草的任务和老师布置的作业,为的就是让母亲爽快地答应去看电影,或者说找不出理由不让去看电影。
农场的人大多是从大城市来的场员与知青,比农村人更怕寂寞。于是作为与农场一河之隔的七一大队的社员们,没少沾农场的光,光露天电影就比其它大队的多看了很多,还稍带着学了不少阿拉,侬。队里的大人们去看电影总是不嫌其烦地扛着长橙,只是为了一边看电影,一边能坐着歇歇。但遇到好看的新片子就不一样了,人多看不到,就只好站到橙子上看,不是你挡了他的视线,就是他挡了你的视线。这样就免不了要吵架。只不过吵架也只限于换片的瞬间,只要电影一放,人们宁可转着脖子换着角度看,也不会再吵。那时,我甚至会觉得,那是对换片时焦急心情的一种调节。但孩子们却从不担心人多看不见,他们很轻易地就窜上树,坐着看,躺着看,神仙似地快乐着。直到有孩子从树上摔下,摔断了腿,小树林的外面才被圈上了铁丝网,那些树才恢复了以往的安静。草垛上看电影是最侠意的事了,电影跑片或者换片时,我们便站在草垛上看树稍上的月亮,总感觉只要再站高一点就能够着了。不过,躲在草垛上看电影的,还有谈恋爱的农场知青,他们来自大都市,他们的行为举止对于农村的人们来说,有一定的前卫性。童年的我就是在草垛上见识了男女之间的初吻,只不过它的纯粹与灼热那时是无力感知的。佻皮的孩子时常会因窥视了恋人们的秘密,而被恋人们驱逐。那时幕布的正面已没了位置,孩子们便只好站到幕布的反面看,这让孩子们很不服气,总是剩恋人们亲热时,偷偷地朝他们扔一把土,然后一哄而散,消失在看电影的人群中。
孩子们看电影,不仅是看,更喜欢模仿,电影散场后,小伙伴们便会自动地分成了两组,一路打打杀杀地回家。我最喜欢春天的夜晚,天不冷不热的,空气里到处是麦苗与油菜花的味道,刚松过土的田地里,尽是松软的泥块,一打在人身上就碎了,一点都不疼。一回到家,脱下衣服倒头便睡,幸福得像一只花朵中的小蜜蜂。早晨起来,看见母亲在搓衣板上洗脱下的衣裤,一边抹着肥皂,一边唠唠叨叨的。我知道肯定是衣服上又沾上了难洗的草汁,所以,时常会一声不吭偷偷地从母亲身后一闪而过……一路上与同学谈着电影里精彩的情节,模仿着电影里人物的动作和台词上学去了。麦子拔节的日子,看完电影,便不会在麦子稞里乱跑了,因为我们知道这时候的麦子像孕妇一样需要保护,否则便会影响收成。即便忍不住要吹几声麦笛,也会挑黑色的莠麦。农村的孩子对粮食的热爱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就像一群蚂蚁对一粒米的热爱。
露天电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不仅是个美好的名词,还是具有无限想象力与诱惑力的乐园。在那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场景里,我们与星星,与月亮,与树木,与河流,与庄稼,与小鸟,与风,与雪一起观看——对童年的我来说似懂非懂的故事。露天电影最怕的就是下雨,比停电还要让人咬牙切齿,因为停电了可以发电,而一下雨电影就放不成了。当然,也有等雨停了,继续放的,让那些经不住风雨提前回家的人,禁不住叹息声声的。现在的电影院高档了,电影的品种也多了,不要说下雨,就是下冰雹都不怕。只不过电影院看电影是要钱买票的,只有露天电影才是记忆中唯一免费的,才是最原始最纯朴最富有诱惑的。记得上中学时,镇上的电影院就在学校旁边,5分钱一张票,也会觉得挺贵。那时住宿,5分钱可以在学校食堂买一碗青菜豆腐汤了,自然会越想越舍不得。幸运的是我的同宿舍的同学会画画,虽说现在他已是很有名的画家了,但对于我来说,他最著名的处女作,便是5分钱一张的电影票。那时,只要有新片子,我和他就会逃过晚自修,两人买一张票,画一张票,整个中学时代竟从不曾被电影院检票的识破。画家自己也说,那是他中学时代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但拿着画的票看电影心里还是会担心查票时被查到,没有看露天电影的那份轻松与愉快。
露天电影,童年时我看了不少。但记忆最深的还是《地道战》,因为这部电影,我的人生差点永远停留在童年。今年春节,在北京工作的同学谈起看露天电影的事,说起看了电影《地道战》后,在河坎上挖的地道,还心有余悸。那可是我们用割猪菜的小锹一锹锹挖的,一个5米长的通道爬进去,便是两个小房间,一间可以供四个人打牌,一间可以供两个人做作业。点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每进去一趟,鼻子里总有挖不完的黑灰。当然,为了挖地道,用芦苇把猪菜篮子撑空充数,还歪着腰,像猪菜篮子有多沉似的,然后匆匆地把篮子里的猪菜倒在昨天的猪菜堆上,但妈妈总好像有着火眼金睛似的,把我的造假伎俩一一识破。后来我才发现陈猪菜与新猪菜是绝对不一样的,为此挨妈妈的打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了。那个地道有一阵子,几乎成了我们童年温暖的家和避难所。考试考差了,和别的孩子打架了,挨老师批评了,我们都能在地道里躲过爸妈的追打。但时间久了,还是被妈妈发现了,这个地道也就不再是我们的秘密。记得有一日,夏季的暴雨说来就来,我们在地道里避雨打牌,快乐得像一群小鸟,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灾难的来临。好在妈妈及时找到了我们,否则,那塌了的地道就成了我们童年的坟墓。
一只翠鸟,站在残冬枯萎的芦苇上,更像是童年记忆里一抹岁月的青苔......我站在小河的南端向北望,农场的学校早已搬迁,一眼望见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那白色的幕布,或者再也没有人扯起,但对于我来说,美好的童年就像是一场露天电影,现在只是在换片。有时候,我便会情不自禁地站到村头最高的土圩上,看黄昏的白云,就像在童年的星空下痴痴地等待着一场露天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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