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界的良心在流浪和漂泊
读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远处的火车似乎疲惫地沿着山岗流浪,从南方的一个城市,到北方的一个城市。沿着轨道流浪,沿着轨道漂泊,是火车诞生以来的宿命。萨义德的漂泊和流浪,和火车一样。似乎永远充满动力,又似乎永远疲惫无奈。
壁灯的光线是米黄色的,把深灰色的萨义德的头像照射的深邃遥远、扑朔迷离。你不忍去注视他那双眼睛里流淌出来的忧郁,带着耶路撒冷附近河流的忧伤;你不忍去解读他犀利的眼神散发出来的迷茫,带着中东天空难以消散的阴霾。他的有些干枯的手指,托着他由于智慧的思考变得沉重的头颅。他花白的头发散落在两鬓之间,把眼角的鱼尾纹衬托的深邃又漫长,眼睛眨动的瞬间,他的智慧之果就会顺着这些思想的树枝脱落。把书籍的封面推得远一些再远一些,会看见萨义德的洞察在眼睛的深处蕴藏,世界在他的洞察里变得清晰和透明。
萨义德是流浪者,是漂泊者,是一个永远的外省人。他出生在耶路撒冷,但是回不到耶路撒冷。一个智者没有故乡的感觉,不是智者的悲哀,而是故乡的悲哀。一个智者没有办法回到自己出生的庄园,命运注定就是一片漂泊的云彩,北风可以把你吹拂南边的天空,南风也可以把你吹拂到北方的山岗。但是萨义德是智慧的云彩,是顽固的云彩,他不愿意被风任意的吹拂,他就只好对自己说:流亡是最悲惨的命运之一。萨义德的流浪和漂泊是成功的,他是二战之后对世界影响最大的文学和文化批评学者。他寄居在美国,他却拥有着东方的思想,他在美国没有家园感和故乡感。美国给与所有漂泊者以安慰,给与所有流浪者以栖居。特别是智慧的流浪者构筑了美国智慧的天空,但是这块天空没有萨义德的,他站在这块天空之下,寂寥和寂寞在他的周围弥漫。东方抛弃他,西方遗弃他,他的天空是虚无,他的故园是虚无,他就把躲进自己的智慧里。如同蜗牛躲进坚硬的壳子里,在雨季里露出思想的触角;如同海螺躲在厚重的贝壳里,潮汐把他卷在海滩上,他却倾听潮汐的声音。他把自己思想的触角延伸在自己的智慧里,构筑富于东方精神的智慧之塔;那些潮汐远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把捕捉到的潮汐的力量,推动自己智慧的轮子,碾轧着周围的寂寥和寂寞。
萨义德流浪的寂寥和漂泊的寂寞,恰恰使萨义德在自己的智慧里开辟了自己的庄园,篱笆上开满了智慧的花朵。恰恰使萨义德在自己的思想原野上,生长出自己的故乡,一座院落装满了思想的果实,一条瘦长的小路上铺满了遗落的乡愁。由于没有家园,也就没有羁绊,萨义德的著作里充满了知识分子开放的世界的良心。由于没有现实故乡,也就没有思想的锁链,萨义德著作里渗透着一个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良心与批判,是萨义德的灵魂,是萨义德的家园,是萨义德的故乡情感。
萨义德似乎认为,世界的良心,在流浪者中间产生;世界的智慧,在漂泊者之间出现。漂泊者永远在自己的路途上行走,他们的智慧就是道路旁边的河流,他们的脚步到达那里,哪里就会开放人类智慧的花朵。一个地域或是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民族的漂泊者,他们存在的时候,与世界格格不入,他离开的时候,与生活格格不入。但是,时间会在某一天推开大门,对我们说:他们才是你们中间的一个存在者,而你们早已离去了,或者说你们根本就没有在智慧的河流边存在过。
远处是一座山岗,火车的声音带着松树的声音和风的声音,从夜色迷蒙里吹过来。《知识分子论》封面上的萨义德严肃地说:无论谁的语言都是柔弱无力的,因为世界的良心在流浪和漂泊。
2、故乡是一缕虚无的惆怅
一个流浪者的故乡只是概念上的存在。他回去的时候,那个村庄或者小镇就是他曾经的故乡,那条河流就是他曾经的河流,那一片松树林就是他曾经的松树林。老死他乡的流浪者,故乡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故乡。他偶然想起来自己童年的村庄河流树林,都是虚无缥缈的,朦朦胧胧的,甚至披上了一层遗忘的轻纱。假若解开这层轻纱,内心深处掩埋着的,不是真实的故乡的影像,而是一缕虚无的惆怅。
流浪者和漂泊者,并不是都愿意回到故乡。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存在于乡愁里。诗人和思想者是乡愁最为浓烈的人,然而它们也最容易离开故乡。故乡给一个拥有乡愁的人提供了一个愁思的载体,故乡离他越远,他的乡愁就越浓。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村庄的人,会厌烦自己的村庄,会厌烦自己的河流,会厌烦自己的院落,会厌烦那些春天的飞絮和秋天的落叶。然而这些厌烦的东西,却是离开故乡的人最为怀念的东西。
萨义德在中年的时候回到了故乡。他童年的房子已经不是萨义德家族的房子,也没有必要去问是谁曾经在自己的房子里住过?现在又是谁住在里面。习惯了流浪和漂泊的萨义德,没有走进童年的房子里去看一看。面对故乡的瞬间,萨义德忽然觉得,漂泊者的房子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你随意推开一扇门,他就是你的房子;你随意推开一扇窗子,视野里的河流和村镇,就是你的故乡。萨义德说:“房子已经过去了。……面对这一切,最好的行为模式似乎是未定的、虚悬的一种。……在自己的家中没有入归的安适自在之感,这是道德的一部分。”萨义德的道德是漂泊者的道德,他的乡愁在看到自己曾经的房子时,消散在真实的瞬间里。只有在他从生活的缝隙里回顾往事时,乡愁和故乡才是真实的存在。
创造者是一些拥有乡愁而没有故乡的人,是拥有流浪的情结而没有根的人,是那些宁愿一朵云一样漂泊而不愿是一棵树那样宁定在田埂上的人。原因是有的人在无奈里离开自己的故乡,有的人是理智的离开自己的故乡。前者的乡愁无尽,后者没有乡愁。萨义德属于前者,属于漂泊者里的一个流亡者。他就把写作视为自己的居住之地,他在写作状态下找到自己的故乡。他真实的故乡不再属于自己的巴勒斯坦,而属于以色列。故乡改变了国别的时候,乡愁就只能是故乡的代名词。他看到的故乡,就不仅仅是一个现状,而是故乡的前因。在现状和前因之间的开阔地段,乡愁就是早上的炊烟和晚上的星光。
对于智者萨义德,故乡属于遥远时间里的怀念。在他国怀念,在边缘怀念,在旅人的状态里怀念,在过客的状态里怀念。一个流浪者,一个漂泊者,或者是一个流亡者,始终都在新的土地上学习着如何与土地生活,而不是依靠新的土地生活。故乡很是遥远,自己只好旅居,永远做一个旅人;乡愁也很遥远,只好做一个寄居者;自己古老的土地,更是遥远,那就只好做一个过客。旅人、寄居、过客,是世界上最为匆忙的人,也是世界上唯一拥有乡愁的人。萨义德就是这样的人,面对着一缕虚无的惆怅,寻找自己灵魂的故乡;面对着一缕缥缈的迷茫,构建自己智慧的家园;面对着一缕痛苦的忧伤,挥洒自己浓烈的乡愁。
在某些时候,拥有一缕虚无的惆怅,也是一种及其美好的情感。
3、心到达的地方就是故乡
萨义德生命的出发地在耶路撒冷,耶路撒冷自然是他的故乡。当他理解故乡这个概念的时候,耶路撒冷就成为别人的祖国,而不再是萨义德的家园。他要寻找生命的出发地,拥有的却是他国的护照。忽然之间,他的故乡就远离他而去,成为梦里的空中楼阁。在埃及接受英国式的教育,却要在自己阿拉伯民族的经典里寻找精神的故乡,他就真正的是一个流亡者和游牧者,在秩序外漂流。普林斯顿大学里的萨义德学士,哈佛大学里的萨义德硕士和博士,哥伦比亚大学的英美文学教授,是萨义德华丽的衣裳,而不是萨义德本身。
流浪者萨义德是一个幽默的没有自己地盘的知识分子,长期生活在哲学的边缘音乐的边缘和政治的边缘,永远是一个局外人,就永远不被驯化,就永远的保留了知识分子的良心和良知,同时也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敢于说出真理和真话的勇气。一个知识分子不被殖民化,真理就不会被殖民化。一个知识分子假若只会解释真理,而不是去发现真理,那么这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已经沙漠化了。假若一个知识分子能够发现真理,而不能再第一时间说出真理,或者永远不去说出真理,那么这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就基本消失了。在美国,那些拥有自己家园和故乡的知识分子,也并不是都敢于在第一时间说出真理的人。而萨义德博士却敢于在第一时间说出真理,并且敢于对权势说出真话,捍卫知识分子的良心与良知,可能与他的坚硬的灵魂有关系,也可能与他没有真正的故乡和家园有关系。
一个流浪者,说出真理,总比让真理随着流浪者流浪更适合真理的本身。因为流浪的知识分子本身的责任就是对于整个人类的尊敬,就是对真理的尊敬,就是对谎言的怀疑,就是对谬论的怀疑。一个知识分子,对于真理和谬论的态度,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是否是一个犬儒主义者的衡量标准。一个知识分子,就是一个驾着船在流浪的水手,你尊重的是谎言,你尊重的是谬论,你的船就会沉入海底,永远也没有返航的机会。
没有返航机会的船只,故乡就在大海的边缘,水手也不会回到故乡。而萨义德总是在到达海岸边看到故乡的一瞬,又驾着船只到海上继续做一个水手。他宁愿流浪在故乡的边缘,也不愿意看到一个令自己失望的故乡。遥望故乡,遥望家园,产生的乡愁,是美轮美奂的。在故乡的不远处注视故乡,隐隐约约看到故乡的屋顶,看到村庄的老榆树,那样的情感也是想当美好的。
萨义德这样充满智慧的流浪者,拥有了美国国籍的时候,他依然把自己视为一个流亡者,视为一个没有国家的人。他在闲暇的时候,把自己视为巴勒斯坦村庄里的一棵树,耶路撒冷附近的一棵树,当房子占领了树的位置的时候,树的故乡就彻底消失了,树的生命就被故乡完全的掩埋了。在秋天的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里,萨义德踩着落叶踽踽而行,他就是一棵树的树干,在自己的落叶上移动。乡愁此刻简直就是一条虫子,在缓慢地啃噬着一个智者的时间,啃噬一个漂泊者寂寥无边的情感。
面对一地他国的落叶,萨义德叹息一声:流浪者的脚步永远踏在别人故乡,流浪者的声音永远飘在别人的土地,流浪者的智慧永远在别人的院落里产生。一个流浪的阿拉伯男人,心到达的地方就是故乡。
萨义德的故乡躲在生活很深的地方。或者说是躲在冬天大雪深处的一颗种子,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沉入土地的缝隙里。听着寒冷的声音坚硬地萌芽,披着寒冷的外衣蓬勃地拱动。一个瘦弱的男人迎着风雪在原野上散步,透过雪花遥望天空寻找自己的故乡,而雪花逼迫他低下头颅,注视他国的土地。这个男人,就是萨义德。他写过一本书,叫《寒冬心灵》,去阅读的时候,寒冷的凄美从四面八方包围你,似乎北美的雪花,透过书页飘洒下来,落满一个人的书桌。
洁白的雪花,是寒冬洁白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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