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受西方影响,社会尽管物量满塞,世人生活却普遍无趣,行路登山,常常既不四处游赏,也不八方纵览,更不谛听天籁,只一心一意执着于热量之消耗,甩掉了多少卡路里。他们平常是连月亮也不看,即使中秋,为了应景,抬头匆匆一望,也仅止于如此匆匆一望,因为他们看了月亮,也没感觉,只好赶紧又继续盯着炭火上的烤肉。
古人不然。古人对于天地万物,感受多,领会深。因此,古人的世界,有情意;古代的人世,有风景。于是,孔子说松柏后凋,后人则言“岁寒三友”松竹梅,又把梅兰竹菊合称“四君子”。
在中国文明里,山河大地,尽是法身。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与万物,宾主历然。天地山川,不只是物质性的天地山川,林木花草,也从来不只是科学意义下的植物。不管是梅兰竹菊,抑或后凋之松柏,在有情世界里,都让人可以观,更可以兴。兴,使人有志;兴,使人精神饱满;兴,使人气象一新。
儒者易自伤,孔子却不然
拙著《孔子随喜》今春北京出版,出版之前,关于封面,我曾征询老友陈俊光之意。他看罢草图,觉得图中那株红梅不妥,太艳,不够清雅;若换成幽兰,应更恰当;于是,便寄了八大山人以及郑思肖各一幅兰花,供我参考。
兰花,当然好。
向来,孔子与兰花的意象,联结最深。古琴曲《幽兰》,声名烜赫,常说是抒写孔子怀才不遇之情。后代儒者,援引蔡邕之说法,言当年孔子不得重用,自卫返鲁,途中见幽谷之兰,杂处于野草堆中,喟叹贤德之人竟与鄙夫为伍,于是,成《幽兰》一曲。
这说法,真假不论,但更切近的,恐怕是蔡邕自己,以及历代的许多儒者。向来,儒者容易自伤,文人容易自怜。儒者易迂,文人易酸。至于孔子,他当然多有感慨,也多有嗟叹,但是,这毕竟不同于自怜自伤。他的伤麟嗟凤,重点是道之不行,是礼崩乐坏,至于幽兰杂于荒芜,这种对自身际遇之伤怜,毕竟窄隘,实不相侔于孔子的气象万千。
最像幽兰的是颜回
虽说如此,我仍是觉得《幽兰》好。
空谷幽兰,其实,有别于蔡邕此说,更可以是兰自兰,芜自芜,物各付物,两不相碍。四周皆是芜杂荒草也好,尽都奇花异卉也罢,幽兰寂寂自谢,又寂寂自开,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无视而不妍。幽兰之所以为幽兰,可以是,天地之间,只此一株;也可以是,有人有我,人我皆好。
这样的《幽兰》,可说是孔子的“和而不同”,更是“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的“不改其乐”。颜回静定安然,其清雅、其幽然,时时刻刻都有个真正的自己。所以,人不堪其忧,他照样不改其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蔡邕的《幽兰》,毕竟有太多“已悲”。“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颜回一身静气,他是中国文明第一等“幽人”。
孔子更像明艳的红梅
《幽兰》的这种寂然,这种本来无一物,最合适于颜回。至于孔子,当然合宜,但是,孔子另有其他面向。所以,我想到了红梅。
封面最初的想法,《孔子随喜》四字集于汉隶《石门颂》,因封面右半的集字是碑之形式,故一片墨黑,为求画面色彩之平衡,左下方横斜而出一株红梅。这红梅喜气、清艳,且带着富贵之气;这看似突兀,与一般想法不甚相侔,但其实,这与孔子正是相合。
孔子行乎富贵,“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固然疼爱“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但也喜欢那一身富贵的门人子贡。孔子不只是清,还带着艳;他有人世的热闹,有人间的喜庆,还有吟吟笑语。幽兰之清雅,固得孔子之一面;但孔子之全体,则更似这株明艳之红梅。
除了红梅的喜气与清艳,更要紧的是,梅花,它独占一枝春。昔人有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台湾平地无雪,但这回冬寒,二十年来仅见,此番彻骨之寒,遂有梅花奋然盛开。那日,偕妻小在池上山坡上看梅,寒风凛冽中,唯见枝杈摇曳,一树梅花千万朵,朵朵精神抖擞,朵朵生气盎然。那隆冬之际,万物萧索,一片瑟缩,梅花却暗香浮动,丰姿独具。
我读孔子,心仪他的屡经颠踬,却始终神清气爽;佩服他的屡遭挫折,还依然昂首阔步。他周游列国十四载,几度生命之危,几次落魄受困,每当孔子狼狈不堪时,我都很想仔细看他如何应对。待我这番观瞧之后,老实说,在这种危困境地,孔子实在鲜有后儒的伤怜之气;他的堂堂大气,每每令我心惊。
孔子的境界非后儒可及
我一直认为,孔子有别于后代儒者。儒者知常而不知变,善守成而拙新始,但是,孔子不然。他在逆境变局中的那种精神抖擞,无有半点苦相,就远非后儒可及。他在危难中展现的丰姿,着实动人。他又言必称好古,更是全然针对他身处之时代。他的抗议能量,他的壮怀激烈,全藏在“古之人”中。我读孔子,格外留心他的开创性,还特别留意他的活泼大气。而我看梅花,则看那一身傲骨,更看那枝杈花朵之中,有个新的节气。
那年冬日,冰雪寒冻,一片萧漠寂寥,在灰扑扑暗沉沉的大地里,孔子望了望那仅见苍绿的老松与古柏,凝视了好一会,似有所感,更有所思,遂留下澹然如偈的句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而后,岁岁年年,松柏兀自常青,梅花也自开自香,好不精神,好不兴高采烈。直至四十几年前,文化大革命天摇地撼,一片肃杀之气,好不阴风惨惨!后来,我去曲阜,看孔林里的孔子墓碑,当年敲碎击毁,至今裂痕历历。但是,孔庙孔林那海似的苍苍古柏,却至今巍峨。不论圆柏、侧柏,不管宋柏、唐柏、汉柏,尽皆巍巍挺立,丰姿弥新。真实之孔子,恰如这片海似的古柏之林,“任你嚣嚣、任你呶呶,我自巍巍、我自悠悠”。
(作者:薛仁明 为台湾学者,长期致力于儒释道文化研究,2011年在大陆发行第一本新书《孔子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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