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葬礼
三天前的上午,正宁县榆林子镇唯一一所幼儿园的校车——一辆黄色金杯面包车在接孩子上学途中,因一系列违规之举——严重超载、超速、逆行,导致与一辆货车迎面相撞。
在那辆挤下了63人的死亡校车里(61位孩子,1位教师,1位司机),有19名孩子猝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另有42名孩童遭受了程度不同的肢体伤害。一同殒命的,还有25岁的幼儿园教师王春娟,和41岁的校车司机杨海军。
在那些车祸中遇难的孩子中,有10人来自于于家咀村。武铭意是其中之一。11月16日傍晚,验尸结束后,孩子们的遗体被移放到了殡仪馆。全身被白布包裹着的他们,被整齐地放置在一张张铁床上。白布下面,他们赤身穿着政府新买来的浅蓝色运动服、灰袜子、黑色运动鞋,每人的手腕上都用胶纸贴着一个死亡者的编号。
每个遇难儿童家庭可以得到当地政府43.6万元的赔偿金。从车祸后的第二天夜晚开始,这些瘦小的躯体便陆续被运往各自的村庄。
灵车司机名叫杨宏刚,是正宁县老杨棺材店的老板,在当地从事殡葬业已十多个年头。车祸之后的三天里,他一人拉了11名孩子的遗体返回各自的村子,其中有7名孩子属于于家咀村。
杨宏刚参与了验尸过程,他说孩子们几乎都是因头部和胸腔受到撞击致命。杨宏刚叹着气说,“有的孩子表面完好无损,除了面色苍白外,就跟睡着了一样。”
从殡仪馆出来,灵车只用5分钟时间就离开了人车稀少的昏暗县城,一路直奔于家咀村。透过被车灯刺穿的雾气,两旁连绵不绝的低垂柳枝在凛冽朔风中高低舞动。
半个小时后,面包车右转上坡进入了于家咀村,这个有着四五千名村民的小山村,位于西北黄土高原间的一片平坦坝子中,东、南、西三面被深达数百米的陡峭山沟包围,只有北面平原与其所属的榆林子镇相连。当地人习惯用坡陡够深、交通不便、土地贫瘠这样的词语形容自己的村庄。
灵车继续沿着崎岖不平的乡村土路向南穿行。此时的于家咀村里,村民们早已家家关门闭户,除了呼啸着穿过掉光树叶的刺槐、杨树的风声和偶尔传出的几声犬吠,四野一片寂静。在气温只有四五摄氏度的初冬夜晚,村民会早早钻进暖和的炕里准备睡觉。
这天晚上,杨宏刚是除了武铭意的大伯和二伯之外,唯一给孩子送终的人。但他也不知道,这名男孩的短暂一生在这个夜晚是如何划上句号的。
在正宁县乡村丧葬观念中,孩子在结婚前就意外死亡往往被视为“很不吉利的事”。为了避免灾难,只能由几位长辈亲戚在夜间将其草草埋葬。整个过程简短到只需要一个来小时,包括挖坑、下葬、填埋、焚烧遗物。长辈们不会对孩子说告别的话,也没有人哭泣。
无论如何悲痛不舍,孩子的父母亲都不能参与下葬。按照当地风俗,他们往后也绝对不能上坟祭奠孩子——除了徒生伤悲,这还被认为会对家庭不好。一位村民说,在过去,有的小孩甚至是赤身裸体地被埋葬,“就像埋小猫、小狗一样”。
在送葬前,家人们通常会事先通知村里人途经的路线和时间,以便让邻居们能提前做好准备——他们会在自家门外堆放起一堆秸秆、木棍,当送葬队伍途经家门时,就会点燃柴火堆。这个被当地人称为“打火”的习俗古已有之,人们认为这样做能驱灾避祸。
早逝孩子的下葬时间都选在夜间。只有少数人家会提前通知村民们“打火”,大多数人家则会静悄悄地将孩子埋葬。孩子们从来都没有坟。长辈们会在村庄某个朝南的偏僻山坡角落挖个约一米深的狭小土坑,放下孩子遗体后,随即用泥土将坑掩埋压平,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要不了多久,当新翻出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变暗,当杂草开始四处生长时,就再也没人能找到这里了。
孩子生前的衣服、书包、图书、玩具将被亲戚们悉数焚烧,除了为数不多几张照片外(有的家庭连照片也会烧掉),他们在世上曾经留下的痕迹会被完全抹去。
杨宏刚的灵车,最终停在了于家咀村最南端一条大峡谷般的深沟边上。在这片野草丛生,树影稀疏的黄土高坡上,武铭意在漫天繁星下结束了他的苦短一生。
武铭意的尸体被他的大伯从灵车上抱下来,他那被白布缠裹着的小小身躯,在星光下分外醒目。没有人说话,几个长辈迎着高原刺骨的寒风,步履蹒跚地抱着他埋头向山坡下走去。
一天后,于家咀村的10名遇难孩子都被永远掩埋在无人知晓的荒坡泥土下。当他们的遗物燃烧殆尽,这些逝去的孩子留在这个世界的,只有深埋于父母内心的苦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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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金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