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在福建文明风网上发表了《略谈晚清福州才女郭拾珠郭仲年》一文，以福州鼓山更衣亭附近的一段篆书摩崖题刻为引子，介绍晚清的两位福州才女。一是郭柏苍三女郭拾珠以篆书称誉，二是郭柏荫女儿郭仲年以诗文见长。鼓山上那段摩崖篆刻由郭拾珠题写，内容是“同治癸酉年冬，侯官女士严蕙怀携女陈媄宜、叶问琴、陈拾珠，女姪郑仲年，姪妇何镜蓉、陈令姮游鼓山，三壻陈懋侯，姪郭调昌、绩昌侍。拾珠篆。”文中人物这里再交代一下。严蕙怀是郭柏苍的夫人；陈媄宜、叶问琴、陈拾珠是郭柏苍的女儿，郑仲年是郭柏荫长女，她们本姓郭，题刻中署夫家姓氏；陈懋侯字伯双，郭拾珠夫婿；郭绩昌字咸熙，郭柏心三子，同治癸酉年(1873年)举人，解放军中将郭化若的曾祖；郭调昌的身份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此文后发表后我曾想：郭拾珠和郭仲年姐妹，一个以篆书称誉，一个以诗文见长，姐妹同游石鼓名山，现在只留下郭拾珠的篆刻而不见郭仲年的诗文，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倘若郭仲年有此次纪游的诗文存世，那一定是珠联璧合。近日读郭则澐的《旧德述闻》，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让我的企盼变成真实。《旧德述闻》中有如下的一段记述：

“十珠祖姑蒹秋公女也，适监察御史陈公伯双在室，以篆法著誉。会仲年祖姑归自湖湘，蒹秋公配严夫人招同游石鼓山。座中皆姑姊妹，十珠祖姑篆石纪游，仲年祖姑为诗云：

山门好松径，下马整巾幅。

来途霑微雨，岩壑如新沐。

既幽涧边草，亦净山头瀑。

尘抱偶一空，经院当信宿。

此生已重来，休笑题石速。

感愤不入诗，形势却在目。

神哉望岳篇，数语穷地轴。

苍劲入古，不类闺襜手笔，一时羡为璧合。”

上文中蒹秋是郭柏苍字。尘抱也称尘襟，意指世俗的胸襟。信宿，连宿两夜。望岳是唐代著名诗人杜甫描写泰山的名篇。闺襜可解释为寻常闺秀。

此诗作于同治癸酉年冬，同治癸酉年即同治十二年，据清史稿列传，郭柏荫于同治六年赴湖北，署理湖广总督，代理巡抚，八年卸署总督，仍为巡抚，九年复署总督，十二年以病乞罢。上文中有“会仲年祖姑归自湖湘”，说明郭仲年之前曾到父亲郭柏荫任职的湖广省亲，郭柏荫辞官后，她从湖湘回到福州。此次应婶母严夫人之约同游鼓山。

郭则澐是郭柏荫曾孙，其祖父郭式昌是郭柏荫长子、郭仲年兄长，故称仲年为祖姑。郭则澐字蛰云，光绪二十九年进士，曾任浙江金华知府，署浙江提学使，浙江温处道道台。民国后，历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厅秘书、政事堂参议、铨叙局局长兼代国务院秘书长，抗战爆发北平沦陷，他拒任伪政府“礼制会顾问”、“北京政权秘书长”等职。民国三十一年，周作人请其出任“华北教育总署署长”职务，他坚决拒绝。郭则澐不但开明爱国，还是一位饱学之士，他长于经史，又工书画，一生著述甚丰，有《瀛海采风录》、《十朝诗乘》、《清词玉屑》、《旧德述闻》、《龙顾山房全集》等20余种著作刊行。他评价郭仲年此诗“苍劲入古，不类闺襜手笔”决非溢美之词。

《旧德述闻》成书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该书除对侯官郭氏源流进行考证外，主要记述“五子登科郭家”有功名男士及妻室的德行善举，以郭柏荫这一支为主同时也兼及另外四支。对于郭家女儿仅仅提及郭仲年和郭拾珠两人。足见郭则澐对这两位祖姑才华之推崇。

《旧德述闻》中还多处提及郭仲年的诗文。摘录于下：

“合亭公久困场屋，诸兄早腾达，两老俱年逾七十，悬望至切，每发榜辄累夕不寐。咸丰辛亥合亭公获隽，举家欣躍。蒹秋公有诗志喜云：

桂花枝上月痕多，罢宴归来好放歌。

天子纪元中秋闰，全闽盛事说登科。

适郑氏仲年祖姑为中丞公女，亦纪诗云：

未晓群鸦绕屋鸣，岂期季子兆成名。

千年丹鼎辞铅汞，二纪蟾宫接弟兄。

天下事求全璧少，一生月是此霄明。

高堂相对无言坐，窦桂喧传满冶城。

（注祖父母老年恒闭目对坐，又入闱之晓，群鸦绕屋飞啼，初疑非祥，不料适为佳兆。）”

   文中合亭公是郭阶三之五子柏芗。中丞公指次子郭柏荫。郭阶三五个儿子。长子柏心，道光十二年（1832年）举人；次子柏荫，道光十二年进士；三子柏蔚，道光十四年举人；四子柏苍，道光二十年（1840年）举人。而五子柏芗科考不顺，屡试屡败，父母“悬望至切”，以至“每发榜辄累夕不寐”。直到咸丰辛亥年（咸丰元年）才考中举人，实现“五子登科”之夙愿，所以“举家欣躍”。窦桂是指窦燕山教子有方，五子皆科场摘桂之事，《三字经》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可谓妇孺皆知。

郭柏芗咸丰辛亥中举，《旧德述闻》还有一说法，说其中举得益于其兄长郭柏荫重修福州文庙之善举。咸丰癸亥八月福州文庙毁于火，火灾次日郭柏荫、陈绎护和杨笙友三人即到文庙余烬中恭检孔子圣像，并出资在崇圣祠旁搭棚暂时安放圣像。后又主持重修福州文庙。巧合当年秋闱郭柏荫弟柏芗、陈绎护弟幼农和杨笙友侄子恂同时考中举人，时人认为是崇圣之报。

同治六年和九年郭柏荫两度擢署湖广总督，郭仲年有：

“闻家君总制湖广诗：                                        

吴楚连江汉，频年寇盗深。

艰难孚众望，宽恕得天心。

青眼长披牍，閒情不及琴。

天恩憐白首，桤木已成阴。”

郭柏苍也有“闻远堂兄总制湖广寄诗云：

江南大吏是劳人，又向湖湘老此身。

不羡勋名成汗马，但求姓字附醇臣。

得闻当忆田庐乐，随分方知出处神。

门外青山如昨日，归来白发满头新。”

诗文估计写于同治六年，为郭柏荫第一次署湖广总督之时。内容均婉言规劝郭柏荫激流勇退，辞官回乡过清闲的日子，安度晚年。以善退为福，不以茍进为荣。

郭仲年在“闻鹿泉弟捷京兆云：

初得北行信，旋闻南寇兴。

文章易地胜，科目一人登。

群季眉谁白，名场价顿增。

诗成湘水阔，归思忽飞腾。”

诗文中群季，指诸弟。眉谁白，典出三国之马良。三国时期蜀汉官员马良兄弟五人都有才名，而马良又在五人中最为出色，因此有“马氏五常，白眉（马良）最良”的赞誉。鹿泉是郭柏苍独子郭溶之字。《旧德述闻》中讲郭柏苍精星卜。同治甲子（1864）秋闱之前对儿子郭溶说：今岁闽中万万无乡试，然汝命当中式，亟北行应京兆试必有遇也，从之。及秋粤寇迫下游，考官道梗，闽闱果辍，而鹿泉公竟捷北闱。就是说当年的福建乡试，考官因清廷与太平天国战事无法到任，意外停考。郭溶北上到京兆应试，考中举人。他可能是当年闽省惟一的举人。故有“文章易地胜，科目一人登。”之说。

郭仲后在“闻祖母林太夫人凶耗云：

鸿案齐眉尚五男，绵绵老福冠闽南。

传经闺阁无疑义，训子乡闾擅美谈。

万里妖氛迷海峤，一霄清泪洒湘潭。

兴居侍奉蹉跎过，仅识之无亦可慙。”

郭仲年祖母林夫人出自书香门第，其父林怡庭是闽县孝廉，她知书达理，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尊老爱幼，和睦邻里。郭柏荫同年骆文忠所撰林夫人八十寿序谓：“太夫人承怡庭公之教，于五经、四书、左国诸书及古诗歌文辞皆能背诵析解。既来归，奉事公姑悉循内则，年太伯母陶太夫人高年寝疾，太夫人亦年近六旬矣。凡汤药膳馐以及扶持抑搔洗湔治之役，悉躬親之，不以婢媪代之也。年伯携诸子就塾早出暮归，则令循诵旧书，太夫人从而补课之，一灯荧然，书声相续。今老矣，为犹时令诸孙环集榻前听其讽诵。一字之伪必为指正，戚族有疑难事，惟太夫人是咨，缓急之需，亦惟太夫人是仰。”

郭仲年的诗文表达了对祖母高尚人品的赞美和对祖母逝去的怀念与哀悼。

郭仲年“湘南寄和谷斋兄云：

不意衡阳雁，能来慰我思。

还家犹有梦，避乱始无诗。

诗绿尽湖湘，水青归柳枝。

海天遥想处，春日又迟迟。”

谷斋是郭仲年兄长式昌的字。衡阳雁的故事流传久远，范仲淹有“衡阳雁去无留意”之句，本处指谷斋的寄给她的诗作。

“忆鳌峰随侍感作云：

荷芰声中暑气收，池亭树老易成秋。

簾栊画静宜薰沐，弟妹霄分自唱酬。

但觉年华如逝水，岂知契濶更多愁。

扁舟夜泛沅湘去，不见乡山见斗牛。”

鳌峰指鳌峰书院，院址在今福州鳌峰坊。，郭柏荫主书院多年，子侄辈多在此读书。契濶，阔别。

以上两首都表达了女诗人对故乡亲人和儿童时代无限怀念之情。

 “吴门省亲遇汝雨、鹿泉二弟喜共南旋云：

扁舟下江海，三日到吴门。

别泪连佳节，他乡似故园。

微风迟煮茗，暮雨细开樽。

归去青山好，还将诗酒论。”

吴门，苏州之别称，原江苏省会、江苏巡抚署、布政使司驻地。郭柏荫于同治二年授江苏粮道擢按察使迁布政使护理巡抚，期间郭仲年曾到苏州省亲。汝雨是郭柏蔚之子名昌字，同治壬戌恩科举人。

还有“送羹梅弟官莆田云：

离家但信宿，作宦复清闲。

地势过江尽，山形向海还。

要津能吏据，利薮岛夷环。

容尔高斋卧，置身风月间。”

羹梅郭柏芗之子，继柏芗任莆田训导，训导是清闲小官，仲年此诗有劝慰之意。

本篇虽是再谈郭仲年，但仅介绍了几首她的诗作而已，且诗作写作时间、背景都不甚清楚，无法对其作恰如其分的分析。旧时或有将湖广称“湖湘”，如前面郭柏苍的“闻远堂兄总制湖广寄诗”中有“又向湖湘老此身”就是一例，清朝后期湖广行省包括湖北和湖南。前面的郭则澐“仲年祖姑归自湖湘”之句，不知是归自湖北还是归自湖南？郭柏荫辞官之前任湖北巡抚和湖广总督，巡抚与总督衙门均在湖北武昌，如果郭仲年是省亲父亲处，则客居地应该是湖北武昌。但她的几首诗文都有与“湘”有关的词句，如 “诗成湘水阔”、“一霄清泪洒湘潭”、“扁舟夜泛沅湘去”。湘水、湘潭、沅湘，都是今天湖南省的地名。所以客居地又像是湖南。这个疑团我一时也无法破解，望有识之士赐教。（陈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