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凡是跟吴冠中接触的人都会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血液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叫做“不安宁粒子”,只要一经“艺术”的导火索点燃,马上就会沸腾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像含羞草,一碰就哆嗦。”
他当了一辈子美术教师,从第一天做助教开始,直到耄耋之年的最后一次登台,其特色始终没有变,这就是,一上讲台就激动,越讲越兴奋,就像陷在恋爱中,不能自拔。
其他,只要一涉及“艺术”,他马上就变成奋起的雄狮,谈话也激动,写文章也激动,更不用说画画了。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一直持续了一辈子,他作画,往往早餐后即开始,一直画到下午、傍晚、深夜,其间不间歇,不休息,也不吃饭喝水,何时画完何时才回到“人间烟火”。艺术是他永远的新娘,初恋的狂热一直持续到黄昏恋,始终恋不够。
我曾问过他:“您还记得这一生画过多少作品了吗?”
吴先生愣了一下,连连摇手:“哦,那记不清了,太多了!2000幅总有了,也许3000幅以上?不知道了,不知道了!”
我又问:“那您的作品,每一幅,您都记得吗?”
“当然记得。”这回他立即果决道:“每一幅都清清楚楚。因为都不是随便画的,我从来是有了想法才画,否则不画。再说,它们都是自己的孩子,走得再远,做父母的也不会不认得。”
91个春秋飞渡,吴冠中早就做成了国际知名的大画家,他已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香港艺术馆、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齐博物馆、美国底特律博物馆等处举办个展数十次,还获得了法国文化部最高艺术勋位,被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等等。但他认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留学欧洲时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伦敦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上,待售票员来售票时,他将一枚硬币交给她。这时旁边的一位英国“绅士”递过一张纸币买票,售票员顺手将吴冠中刚才交给她的那枚硬币递给他,谁知那位“绅士”大怒,拒绝接受这枚中国人拿过的硬币,非要售票员重新另取一枚硬币给他……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样插在吴冠中心上,淌着血,一直记忆到今天。国家不强大,就要受人欺侮;个人没本事,就要受人轻慢;我古老的祖国啊,什么是你最正确、最迅捷的发展之路呢?
吴冠中将思考埋在心底:过去世界看不起中国,中国自己陈陈相因的传统审美,又的确狭隘,让人看不起。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拿来”,借鉴,改造,创新,不用传统笔墨,画出传统精神,重新光大灿烂的东方文化,让全世界真正认识到她的价值——这是他创作的思想底线,也是他一辈子孜孜矻矻、始终不渝的艺术长征。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写写画画,涂涂抹抹,一辈子和颜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为艺术而艺术的“技术主义”的画匠。他的眼睛紧密关注着时代的进程,思考从未停止过。他说:
“画家走到艺术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画匠,可以发表作品,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经不做学问了,像大家那样下苦功夫的人越来越少。整个社会都浮躁,刊物、报纸、书籍,打开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画廊济济,展览密集,与其说这是文化繁荣,实质是为争饭碗而标新立异,哗众唬人,与有感而发的艺术创作之朴素心灵不可同日而语。艺术发自心灵与灵感,心灵与灵感无处买卖,艺术家本无职业。”晚年的吴冠中还透露了一个秘密:上世纪40年代末他赴法国留学时,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国了”的想法,因为当时在国内搞美术毫无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呆久了,他越来越觉得那灯红酒绿、“画人制造欢乐”的社会与自己不相干。“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
很自然的,人们会问:“如果吴冠中当年留在法国,会怎么样?”还有研究者想知道,吴冠中对自己的一生——道路、选择、成就、身前身后名等等,有着怎么的自我评价?
历史是不能“如果”的。吴冠中也不是一个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说过:“明年怎么样?顺其自然。”这意思是说,艺海无涯,长征无尽头,个人只管一心一意地探索下去,其他都无须计较——是非曲直,功劳功绩,由别人去说吧。
他是艺术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艺术,装不下别的了。
——“天意从来高难问”。但我想来,天堂的艺术殿堂是更广阔更明亮的,吴先生,您的第二度艺术生命又开始了,祝您纵情驰骋,续写辉煌!(记者 韩小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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